病历之十二
I.里卡尔多和安娜:存在之诗
II.远方的孩:存在的悲剧
III.为我们的过去存在的人?
病例之十二
姓名:我们就写上……安娜吧。
年龄:每年长一岁。(这么说比较谨慎。)
概况:一个古老王国的女王,随着非殖民化,王国缩小到它古时的范围。但不管是在国际社会中还是在公共财产和个人财产上(这些财产是由于战争和世传积蓄下来的。)她仍然是个有权有势的女人,已婚,有三个孩子。当然,其中有一个是王储。
姓名:里卡尔多。
年龄:差不多跟王后同年。
概况:工人。生在同一个国家,有时候因为经济萧条而失业。结婚,住房很小。生有四子,会几门手艺。能找到什么活就干什么。
病历:I.这个病历所叙述的可能带有一些诗意,但完全是真实的。是一个想进修外语——里卡尔多国家的那种语言——的年轻人讲给我听的,他整个夏天都住在里卡尔多家。
这个年轻人是我的学生,或许是为了练习语言,他跟里卡尔多谈起了存在现实主义。里卡尔多也许是因为当时无可奈何地闲着没工作,总是进行思考,因而对他听到的东西总是仔细地想了又想。作为一个老百姓,他是个自发的存在主义者……而且不带知识分子的偏见。
他向来热爱自由,但只是藏在心中。他从没参加过什么革命党派。因为没有前科,一天,他受雇作了皇家花园的花匠小工。
里卡尔多告诉他年轻的客人说,一天早上他正在修剪玫瑰枝,女王路经此地,她正自己开车上街兜风。她回头看了那些养花的人一眼,举手向他们缓缓致意。
里卡尔多也微微一笑。那是他第一次经历此事。他不知道那是否很平常。也许很平常,那些有经验的同伴曾几次看到女王经过。
他看着那部黑色轿车沿着石子路慢慢开过去。他说,后来他一边继续在玫瑰园干活,一边想:
“女王,我,是什么把我们连在一起?又是什么把我们区分开?我们共同拥有的是什么?各自又用有什么?
“她是人。我也是。
“她本来有可能不能存在,然而此时,正如我年轻的朋友所说的,她为自己的出生感到欢乐。我也一样。
“她有手,有身体……我也有。
“她能看风景,能触模各种东西,有一颗能跳动、能感觉的心,她的皮肤在她所爱之人的抚摸时会颤栗。我也一样。
“她奇迹般地有几个孩子,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被造就得这般精巧:所有的骨头,两只眼睛,两只耳朵,鼻子,都恰如其分地长在各自的位置上……我也有孩子,有四个!
“她会死,我也会。”
“一想到她自己本来可能不会出生,不会成为女王,什么人也不是。她也许会感到加倍的喜悦,多亏我那位学生,我也感觉到高兴得要发抖,我很清楚我是我,不然我就不会存在。
“她呼吸空气。我呼吸着她呼出的同一空气,女王也呼吸着我呼出的空气。风把我们连在一起。
“她能听小鸟唱歌,我也能听那些鸟唱的歌,她能吃各种果实和地里生的各种好东西:罗卜、胡罗卜……还能吃挂在纤细枝蔓上的那些东西:豌豆、西红柿,我也一样。
“她能对每朵刚开的鲜丰花朵发出啧啧之声,我也能……
“我们之间共同的东西太多了!最基本的,最必需的,最使我们感到幸福的就是那亲切的陪伴、美感、空气......那么.....,又是什么把我们分开呢?穿裁缝做的衣服,还是买商场里头的成衣;用在里莫霞斯制的盘子吃饭还是用附近制的粗盘子吃饭(虽然盘子装的是一模一样的豌豆和生菜!);戴小羊皮手套还戴羊毛手套。
“在这个广阔的世界上,是睡在独门独户的房间里还是睡拥挤的在居民区中的一个房间里(反正谁都愿意在有更多爱的保护下安睡)。
“还有什么? 是拿着纸和笔签名还是提着铁锹去种玫瑰?有时,玫瑰树比法律延续得时间更长并发出更怡人的芳香。
“那么,把我们连起来东西和把我们分开的东西之间,那一个更有分量?”
女王兜风回来了。这回是里卡尔多上前半步,靠着锄头,微笑着挥起另一只手亲切地问侯女王。在生与死上他们是兄弟姐妹。他们是虚无中两座意味着存在的大山。一座是女王:在她的山顶多一颗小小的宝石,这就意味着她住所的墙壁比别人的厚十公分,受更多的奉承,跟别人之间的距离更远几米……
“事实上两座山是一样。一样的生命,一样的言语:我存在,我渴望,我爱,我死。
“不同之处比相同之处既然这么少。那为什么要相互残杀,杀人,而且,就像在他骚动的青年时梦想过的那样,或许因摧毁那座意味着存在的美丽的大山而自己也去死呢?而那座美丽的大山,除了有那微不足道的一颗小宝石外,跟他自己这座大山完全一样。
II.里卡尔多回到家,欣然觉得自己是屹立在虚无中的喜马拉雅山。觉得他是看不见的国王,是实实在在的国王,众多存在之王中间的一个……所有的国王有着同样魁梧高大的身材,虽然山顶上有高低不平的皱纹,但这一小小的差别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跟饭桌边我的朋友和他的孩子们打了招呼,桌子上是他那他那不知疲倦的妻子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汤盘。
电视里开始播放下午新闻,肮脏饥饿的柬埔寨的孩子们骨瘦如柴,琼慌四逃。屏幕上放映出几组简短的镜头,报道叫人听了紧张:孩子们那营养不良得令人难以想象的面孔:精疲力尽的母亲们绝望地苦笑着;怀里抱着她们那像是破布做成的奄奄一息的孩子,有的孩子吊在母亲只剩一层皮的胸口。
里卡尔多喝着汤,越来越慢了,他已经全无胃口,虽然刚才他还那么高兴。
他确实可以跟女王相比。此时她可能也在喝着美味的热汤。但是这些孩子呢?这些战乱和逃亡中的孩子也是虚无之中的存在的大山吗?他们刚出生,还没力气看一眼玫瑰,欣赏它的美。柬埔寨绚丽多姿的风光在他们恐惧的眼睛里还什么都不是,而今柬埔寨已被战火和炮弹的摧毁下变得暗无天日,破烂不堪,……连空气都不是他们的朋友,因为空气已变得炎热,令人窒息。他们不久就会死去,还来不及享受任可东西,来不及为知道自己存在而感到快乐。难道感到母亲的一次爱抚就足以说明他们具有生命了吗?而那些甚至没有感觉到爱抚的孩子们呢?
里卡尔多想去加入斗争,反对那些现在毫不顾忌地,有意识地谋取个人私利人、反对那些维护制造出这些孩子,使他们痛苦,使他们的眼中充满恐惧和绝望的体制的人(他们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是为了将来的人)。这些战争…里卡尔多想号召所有的人参加和平事业……但谁会听他的呢?到哪儿去找跟他一样的人呢?也许女王?……
这一想法在折磨着他:不,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同无罪之人的斗争上,他们同他和其它人一样,也是由于那些从前制造坏事的人的行为才得以出生的。但还是要团结那些今天能够,愿意并改正和消除过去留下的不良后果的人。
里卡尔多没有吃他妻子准备的当饭后甜食的布丁。他匆忙地跑向酒吧,那儿有他的几个朋友,对,他们也是虚无之中的几座大山,但除此之外,他们的愿望很简单:希望小土丘也能变成大山。
或许对这些孩子来说,一阵爱抚,一个微笑就足以让他们永远感到善是存在的。
但是里卡尔多希望得更多,至少要让他们跟他一样。
III.里卡尔多手里端着啤酒,跟他在酒吧里的朋友谈着,其中一个说:
“我们找几个小朋友来玩,孩子越小就越能理解我下面的话,有时候我在我的社区里看着他们在小广场上那一小块草坪上玩。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偏见,一个是黑孩子,另一是阿尔比诺[7] 孩子,还有几个东南亚孩子;有的父母地位高一点,另一些父母刚来,还没有工作……他们玩啊,笑啊,有时候打起架来,又讲和。他们相互友爱,都是朋友。开始,突然在学校教他们历史的那个人来了,于是他们知道了白人对黑人搞过殖民主义;曾经有过奴隶制;存在着几种不可调和的意识形态;亚洲人有时候死于饥荒等等。孩子们开始相互猜忌地你看我我看你,觉得在他们小小的肩膀上压上了各自祖先留给他们的沉重遗产。他们开始彼此疏远,互相怨恨,甚至仇恨,并且想为他的民族和种族受到过的不公平待遇在他们的“老”朋友身上进行报复。……
“为这种事教他们历史值得吗?教历史是为了夺走他们的幸福,夺走他们刚刚接触到的人与人之间的爱和恨,他们快乐的友谊吗?”
“那么应该叫他们没有文化吗?"
“让孩子为父母的过错抵罪,这是真正的文化吗?这是爱他们吗?
“当然应该教他们历史,和其他所有的东西,但目的为了他们不再重犯错误,不再自私,不再有野心!……应该教他们历史、同时请他们原谅。他们……希望他们摆脱过去的负重和束缚。希望他们不存偏见,保持友谊。希望他们这一代所有的人都成为朋友。因为我们已经把他们从我们的过去的负担中解救出来了。希望他们成为自由的新人,不被他们民族的历史禁锢,因为那段历史己经过去,他们对那段历史没有丝毫个人过错。希望他们创造一个越来越人道,越来越友爱,越来越幸福的历史。
“我们坚持要那些希望生活在快乐与和平中的新一代人成为我们历史的仆人和奴隶历史应该为他们、为他们充分和谐地发扬人类博爱提供服务和帮助。”
人群中一个改信基督教的犹太人提醒大家:
“是的,那都是不容分辨、及其重要的,但我们却很容易忘记,那就是人不是为了星期六,应该反过来。”
“也不是人为了人类,而是人类为了人。"
“也就是说,”里卡尔多接着说,“我身上人道的东西,是为了我这个人,而不是我这个人为我的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