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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二十讲》 第三部分

第十六讲:忠贞不渝的爱(2)


          
      当我们重新登程时,雨已经不大,不得不撑起顶篷,放下干裂了的硬撅撅的挡布,弯腰曲背地坐在车里。三匹马颈上的铃铛喑哑地响着,从乌油油的马腿上淌下一道道雨水,车轮下响起了簌簌的茂草声,这是因为小伙子要抄近路,穿行在田界上的缘故。篷顶下弥漫着暖洋洋的黑麦的香味,其中羼杂有旧马车的陈味……“原来赫沃辛斯基已经死了,”伊弗列夫想道,“无论如何得乘此机会,弯到他家去,哪怕去看一眼已成死屋的神秘的卢什卡的殿堂也好……这个赫沃辛斯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是个疯子,或者仅仅是因为钟情于一个女子而心碎肠断了?”据那些上了年纪的地主,赫沃辛斯基的同龄人说,他当年是全县有名的数一数二的聪明人。可突然鬼使神差,叫他坠入情网,狂热地爱上了这个卢什卡,后来卢什卡猝然暴死,他便对一切都心灰意懒,从此闭门谢客,终日待在卢什卡生前所住并死于其间的卧室里——他不但足不出户,连他自己的庄园内也没有任何人见得着他的面,他在她的卧床上足足坐了20多年,把卢什卡床上的褥垫都坐出了一个大洞,并且把世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统统都说成是卢什卡显灵:打雷了——是卢什卡派雷公打的;宣战了——是卢什卡决定的;歉收了——是庄户人得罪了卢什卡……

          “你这是走赫沃辛斯基村那条路吗?”伊弗列夫冒雨把身子探出车篷,问道。
          “是走赫沃辛斯基村那条路,”在哗哗的雨声中小伙子的回答听不大清,打他耷拉下来的便帽上直往下滴雨水,“由皮萨列夫村往上游走……”
         
      这条路伊弗列夫从未走过。但见周围的土地越来越贫瘠,越来越荒凉。田界已到了尽头,马放慢了步子,马车在一条冲刷出来的干涸的河床内,车身倾斜地朝山冈下缓缓行去。山坡上的一块块草场尚未刈割,在低垂的乌云的映衬下,绿油油的山坡分外触目,也分外郁悒。后来道路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在沟壑这边,一会儿又到了沟壑那边,一会儿穿过壑底,一会儿又驶入长满赤杨及柳树的山谷……路旁出现了不知谁家的一个小小的养蜂场,有几只蜂箱摆在斜坡上结满红彤彤的草莓的深草丛中……此后马车驶过了一条不知名的水坝,水坝早已废弃,被荨麻淹没了,水塘也久已干涸,塘底的莠草足有一人高……一对黑不溜秋的小滨鹬凄厉地鸣叫着,由莠草中飞上大雨滂沱的天空……而在水坝上,在荨麻丛中,一大丛年深日久的灌木开满了白中透出一丝淡红色的小花,这就是人们称之为“神树”的那种可爱的树,直到这时,伊弗列夫才突然回想起了这个地方,回想起了他年轻时曾不止一次骑马走过这里……

          “听说,她是在这里投水淹死的。”小伙子出人意料地说道。
          “你是说赫沃辛斯基的情妇吗?”伊弗列夫说,“这是瞎说,她根本连想都没想过要投水自尽。”
          “不,她是投水自尽的,”小伙子说,“至于他发疯倒不是因为那个女子,而是因为穷得没法过下去了……”
          说罢,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粗声粗气地加补说:
          “怎么,咱们还要弯到……那个赫沃辛斯基家去吗?……瞧,马都累成什么样了!”
          “你就行个好嘛!”伊弗列夫说。
         
      被雨水浇得呈现出像锡一般颜色的大路,升上了一个山冈,冈上有一座混合林,其中到处都是伐木时劈下来的碎木片,全都湿漉的,已经腐烂。就在这些碎木片和树叶之间,在树桩和散发出苦涩、清新的气息的白杨树苗间,孤零零地兀立着一幢农舍。周遭阒无一人,只有一群群鹀鸟栖息在高高的花枝上,嘁嘁喳喳地叫个不停,响彻了耸立在屋后的整个稀疏的树林。可是当三驾马车从烂泥浆中辚辚驶近农舍门口时,却不知从哪儿突然窜出一大群狗,有黑色的、栗色的、烟色的,围住了三匹马激动地狺狺狂吠,同时纵身跃起,一直跳至马头。它们凌空翻滚着身子,拼命地腾跃,几乎都挨着了马车的顶篷。就在这时,同样突然地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巨雷,把马车顶上的天空劈了开来,小伙子狂怒地挥舞鞭子,抽打着这些恶犬,而马则放开四蹄,在不时打眼前掠过的白杨的枝丫之间飞奔……

         
      打树林里已经可以遥遥望见赫沃辛斯基村。狗还追赶了一阵,终于落在后面,顿时不再吠叫,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似的往回跑去,树林已到尽头,前面又是开阔的田野。天已近黄昏,此刻乌云既像是在散开去,又像是从三个方向聚拢来:一是从左边,那儿的云几乎是乌黑乌黑的,可在云堆的缝隙间,却露出一线蓝色的天空;一是从右边,那儿的云是灰白色的,不断地打着雷电;还有就是从西边,从赫沃辛斯基田庄,从河谷的斜坡上,那儿的云是发青的,有点儿浑浊,垂下一条条烟雨蒙蒙的水帘,透过这一团团青云,可以看见远方堆积如山的玫瑰红的云霞。马车顶上的雨越来越小了,于是浑身溅满泥浆的伊弗列夫坐直身子,高兴地把变沉了的顶篷放下来,舒畅地呼吸着田野芳香的潮气。

         
      他望着渐渐驶近的田庄,终于亲眼看到了过去曾听到人们不知讲过多少回的地方,但他仍跟过去一样,觉得卢什卡并非20年前,而几乎是远古时代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死去的。一条小溪隐没在山谷的欧莞丛中,一只雪白的海鸥在小溪上空盘旋。再往前去,在半山腰上,堆着好几排因淋着雨水而发黑了的干草垛,就在这一堆堆干草垛间,相距很远地散布着几棵银晃晃的白杨。宅第坐落在光秃秃的山头上,相当大,当年曾是一幢白色的建筑,湿漉漉的屋顶闪闪发光。宅第四周既无果园,也无任何附加建筑,只有在大门的地方立着两根砖砌的门柱,再就是沟渠里长满了牛蒡。当马涉过小溪,登上山冈时,有个穿着一件口袋耷拉下来的夏季大衣的女子,在牛蒡丛中撵着火鸡。宅第的正面给人以一种极不舒适的感觉:窗户非常少,而且都很小,嵌在厚厚的墙壁里。而好几个阴森森的门廊却大而无当。在其中一个门廊下,站着个年轻人,正诧异地望着乘车前来的人,这年轻人穿一件灰色的短袖中学生校服,腰里系着一根阔皮带,肤色黝黑,一对眼睛十分漂亮,尽管脸色有点苍白,且长满雀斑,活像只鸟蛋,却仍然英俊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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