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能贸贸然闯进人家家里,得找个什么理由。伊弗列夫登上门廊,道了自己的姓名,说是据伯爵夫人讲,死者身后遗下一批藏书,所以前来看看,说不定要买下来,年轻人听了,脸涨得通红,立刻把他领进屋去。“看来这就是著名的卢什卡的儿子了!”伊弗列夫想道,眼睛不放过一路上的任何一件东西,并且不时回过头去,随口同主人敷衍,这无非是想多看他一眼。他长得比实际年龄还要嫩相得多。他急急忙忙回答着伊弗列夫的问话,但大都只用一个词,而且常常慌张得答非所问,显然,这既是由于羞涩,也是由于贪欲。从他讲的第一句话,从他难为情地急急忙忙宣称,他所拥有的那些书,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便可看出他非常高兴能有机会把这批藏书脱手,并想卖到一大笔钱。他穿过昏暗的门厅,厅内铺地的麦秸由于潮湿而发红了。他把伊弗列夫领进一间宽敞的前室。“令尊生前就睡这间屋吧?”伊弗列夫问道,一面跨进前室,一面摘下帽子。
“是的,是的,这间屋,”年轻人急忙回答说,“其实家父并不睡在这里……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卧室里……不过,当然,也常常上这间屋里来……”
“是啊,我明白,他有病。”伊弗列夫说。
年轻人恼火了。
“有什么病?”他说道,语气比刚才要大胆多了,“这全是捏造,先严在神志方面没一点病……他只是整天念书,哪儿都不去,就这么回事……对了,请您还是别把帽子摘掉的好,这儿挺冷,我们都不住在这半边……”
的确,屋内远比屋外要冷。在这间给人以冷漠之感的前室里,四壁糊着报纸,窗户在乌云的映衬下显得十分忧郁,窗台上搁着一只用麦秸编的鹌鹑鸟的鸟笼。有只灰色小口袋在地板上蹦来蹦去。那个年轻人伛下腰去,抓住小口袋,放到木炕上,伊弗列夫这才晓得里边是只鹌鹑。然后两人走进了饭厅,饭厅非常之大,几乎占去了整幢宅第的一半面积,窗是朝西和朝北开的。有一扇窗户映满了正在逐走乌云的落霞金色的光芒,隔着这扇窗子,可以看到户外有一棵百年老白桦树,枝叶葳蕤,树干从上到下都呈黑色。饭厅正面的墙角处供满了一只只没安玻璃的神龛,里面摆着或挂着圣像,其中有一尊很大的披着银袍的圣像,一望而知是件古董,在这尊圣像上放着一对花烛,那黄黄的蜡活像是尸体的颜色。花烛上系着一对蓝蝴蝶结,颜色也已泛白。
“请您原谅,”伊弗列夫顾不得失礼,开口问道,“莫非令尊同……”
“不,没有,”年轻人立刻明白了他问的是什么,轻声回答道,“这对花烛是在家母过世后,家父才买的……他甚至还特地戴起了订婚戒指……”
客厅内的家具粗大笨重。但在窗间的墙壁前却摆着几只考究的玻璃橱,里边放满了茶具和有金套子的细长的高脚酒杯。地板上铺满了已经枯干了的死蜜蜂,所以一脚踩下去就咔嚓咔嚓发响。会客室里也洒满了死蜜蜂,但没一件家具。年轻人领着伊弗列夫穿过会客室和另一间有一只木床的昏暗的房间,在一扇矮门前站停下来,打裤兜里掏出一把大钥匙。他费了好大工夫才使钥匙在长了锈的锁孔里转动,然后一边推开门,一边嘟囔了句什么话,于是伊弗列夫看到了一间有两扇窗子的斗室;一边贴墙摆着一只光秃秃的铁床,没铺任何被褥,另一边摆着两只小巧的美纹桦木的书橱。
“这就是藏书吗?”伊弗列夫走到一只书橱前问道。
年轻人急忙回答说是的,随即走过来帮他把橱门打开,怀着急于把书脱手的欲念,注视着他手的一举一动。
这些藏书真是无奇不有呀!伊弗列夫打开一本本厚厚的硬封面,翻阅着一页页发响的已经发灰了的纸,出声念着书名:《妖魔的渊薮》……《晨星与夜鬼》……《论宇宙之奥秘》……《奇境漫游》……《最新详梦全书》……他捧着书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那颗与世隔绝,在这间斗室里长期过着隐居生活,直到不久前才与这间斗室永别的孤独的心灵,就是从这些书中撷取养料的……但也可能这颗心灵的确并未完全疯掉呢?“有一种生活,”伊弗列夫想起了巴拉丁斯基叶夫根尼·阿勃拉莫维奇·巴丁拉斯基(18001844):俄罗斯诗人。的诗句,“有一种生活,不知该称它什么?既不是醒,也不是梦,而是介乎两者之间,正是它使人的理智与疯癫相连……”西边天上的乌云已经消散,从绮丽的紫罗兰色的云彩间投下的金色霞光,奇异地照亮着这间不幸的爱屋,这是一种不可理解的爱情,它把人的整个一生变成了一种神魂颠倒的生活,要是不碰到那个具有谜一般魅力的卢什卡,这人的一生本可以跟正常人一样平平而过的……
伊弗列夫从铁床下抽出凳子,在书橱前坐下来,掏出一盒烟卷,同时悄悄地扫视了斗室一眼,记住了其中的一切。“您抽烟吗?”他问站在身旁的年轻人说。
那人的脸又涨得通红。
“抽的,”他嘟囔说,竭力想微笑一下,“其实也没什么烟瘾,只是抽着玩的……不过您要是给我一支的话,我可太感谢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