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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仁大学神学论集 第98号

宗教信仰中的「有」与「无」


 
张春申
我接受的基督宗教传统十足标榜的是「有」,天主向问他名字的梅瑟说:「我是自有者」(出三14)。中文翻译用「有」,圣经原文是「是」。「有」与「无」相对,「有」是最为寻常的经验,因此为我说来「有」表达信仰非常自然;何况信仰的对象天主又是「自有者」。至于耶稣基督是圣言降生成人,但若望福音说:「在起初已有圣言,圣言与天主同在」(一1),原文的「有」与「在」皆为「是」。耶稣自己说:「在亚巴郎出现以前,我就有。」(若八58)为此不论旧约与新约的信仰对象都是「有」。
各大宗教都提出人类得救的讯息,这假定世界的堕落。犹太一基督宗教因此强调原罪。罪的经验。不过罪也是透过「有」而阐明的。神的创世自混沌中使万有有次有序(创一~二3),乐园是天主与原祖,以及万物之间的和谐。原罪破坏天地万物的次序;罪的经验含有「无」的一面,但「无」仅是次序的失落,基本上是「有」失落应有之「有」,是失序之「有」。为此罪仍是「有」的经验,但它是失序之「有」,因为破坏了天主的次序。由此仍可见基督宗教传统中「有」的基础。
基督宗教有七罪宗之说:即骄傲、悭吝、迷色、忿怒、嫉妒、贪饕、懒惰。究其内容,每一罪宗皆为过度或失序的追求与占有;其对象或为自我之「有」,或为物质与精神之「有」,或为肉躯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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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快乐之「有」。总之,罪的信仰经验为基督信徒而论是失落应有之「有」,其中所含之「无」是不得救,是违背天主—一万有真原的次序。因此,除免世罪的救援成果,圣经也以「有」的经验来描绘。这里只引用新约两段话来应证:
「这就是天主与人同在的帐幕,他要同他们同住在一起;他们要作他的人民,他亲自要『与他们同在』作他们的天主。」(默二一3)
「天主成为万物之中的万有。」(格前十五26)
两段新约的话都与救援完成有关。天主是「自有者」、是万有。人类的得救是天主与人同在,亦即同「有」,得到应有之「有」;因而所谓得救,为基督信仰而言是「有」,从此「无」已消灭。
甚至灵修方面即使应用消极言语,但仍是为了积极的目的。「谁获得自己的性命,必要丧失性命;谁为我的缘故,丧失了自己的性命,必要获得性命。](玛十39)丧失的性命是什么?获得的性命是什么?这里可以应用圣依纳爵的灵修著作:《神操》中的话说明。他说:「整顿料理自己的灵魂,驱除偏情,觅得天主的圣意,从而调整自己的生活,救得个人灵魂。」(神操1)自修持而言,丧失的性命即是灵魂的偏情;获得的性命即是调整的灵魂。「偏情」原意是混乱的、失落次序的情感。调整的生活乃是按照天主的圣意,亦即恢复次序的生活。基督宗教的修持与上面说明的罪有关,它并非扑灭情感化之为「乌有」、「无」,而是恢复应「有」的次序。
同样可以探讨圣经宗教中与罪有关的生、老、病、死的经验。它们一方面诚是痛苦的标记,尤其旧约圣经不乏对四者恐惧,甚至天问。约伯诅咒生日(约三1—10),圣咏悲叹老年空虚(九十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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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病苦孤独(八八5、6),至于死亡更加视为仇敌(咏八八ll—13)。但由于耶稣基督的救援,四者皆已变化,「所以谁若在基督内,他就是一个新受造物,旧的已成过去,看,都成了新的。」(格后五17)所谓永生,此世已经开始,「这是从天上降下的生活的食粮;谁若吃了这食粮,必要生活直到永远。」(若六50)肉身复活的信仰便是表示生、老、病、死的人生要永远发光如同星辰。(参阅达十二3)「这样,我们就时常同主在一起」(得前四17),「在」翻译原文的[是」,保禄的这句话也可以译为:「这样,我们就时常与主同『有』,如此表达出了基督宗教对于人生的「有」之经验。
我在上文陆续记下基督宗教信仰经验中的「有],目的是要在下面写出我对佛教的一个洞察,即是对「无」的信仰。为了说明我的洞察,我只根据甘易逢神父编著的《浅谈佛学》。
如同基督宗教,佛教也是旨在救援。基督宗教的救援假定乐园中与神同「有]的原祖犯罪堕落;佛教的救援假定人类的[无明]而堕入业与痛苦。「无明」是什么?甘易逢说:「按照佛教的理论,所有一切起源于他们所谓的『无明』,就是一种最基本的无知或妄念。无明是一种错误的信念,误认每一样东西,都是一个分明的实体,包括自我在内。(甘:浅谈佛学四二页。以下简写:甘)简单说来,「无明」是误以为「有」,「有」的经验是不得救。救援是「无」。为了清楚表达这个洞察,我们只能按照容易说明的步骤来写。
我们可以按照常识,把人类一般经验归纳为幸福与痛苦。那么按照佛教信仰来说,痛苦由于「无明」误以为「有」;幸福乃是「觉悟」(破除无明)一切皆「无」。佛教的道理便是说明人类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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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由「无明」而生;同时指点幸福道路如何导致「觉悟」。
佛陀面对生、老、病、死,发现凡事皆苦(苦谛),的确此是人生的一面,各种痛苦的经验无可否认。自佛学而言,痛苦可说属于二层:一是经验,一是意识。属于经验层面的痛苦与业相连。业是行为,出自人的自由,因此有善有恶。业是因是果,因果连续不断,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凡事皆苦实是与恶业相连,是恶业带来的经验。但人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勤行善事,产生善业而除去恶业,导致痛苦经验的减少,不过也仅止于此,并不产生佛家所说的幸福。其实不论善业恶业,即所有行为都是由于人之「无明」而误感其「有」。唯有「觉悟」,停止一切行为,始是得救之「无」。为此,如果现世业未了,将进入来世,这便是轮回的理论基础。(参阅:甘第五章三九一四三页)。
痛苦的第二层面是意识,或者自我。痛苦经验与自我相连。谁在痛苦?我在痛苦。痛苦与我不分。然而佛学判为「经验自我」与「常我」。前者与痛苦同生同灭,除此之外并无「常我」。但继续不断的痛苦经验或因果行为之外,「无明使人误认有一个常我的存在」。(甘:四八页)所谓我执、我有、我见、我想,这些都是错误的信念。可见生命只是经验,并无本质。生、老、病、死具体而论是痛苦经验与自我(常我)执著,一切出诸「无明」而误以为「有」(集谛)。得救也者即为「觉悟」一切皆「无」、「无」是得救。
以上将痛苦经验自无明与行为说其来源;不过佛学中的「十二因缘」更加完整地解释痛苦产生过程,普通特别注意过程中「渴、贪、爱」的关键作用,但我们不必为此多费篇幅。(参阅:甘:七四一七八)。
由此可见解脱痛苦,必须消灭「无明」。甘易达说:「基督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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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说的得救,指的是在基督内得救,而佛教的解脱,通常是指从痛苦以及轮回中解脱。对佛教徒来说,解脱不是别的,就是亲证『涅盘』。然而,他对所追求的最后目标涅盘却一无所知,所以他不能肯定追求的是什么。」(八一页)涅盘果然是最后目标,但却另有含义,因为「最后他连『涅盘』的渴望也必须除去,因为渴望涅盘也会产生一个『业』。」(七七页)这不是说「无明」也能误认涅盘为「有」吗?那么涅盘究竟是什么呢?按照佛教传统,它的最初意义似乎只是「灭」而已(灭谛)。为了简便起见,我们再引用甘著的几句话:「他们认为生命原本是虚幻的,而消逝的也就是这个幻觉而已。在灭之前有一个生命,而在灭之后,那个生命就不存在了。至于存留下来的,就是那永远存在的『绝对』,就人类的最后命运而言,这个『绝对』就是『涅盘』。」(九二页)依我看来,涅盘就是绝对的灭,或许可以称它为「绝对的无」;佛教所说的得救,即是涅盘、是灭、是绝对的「无」。
那么解脱之道是什么呢(道谛)?佛教有「八正道」(正见、正思、正语、正业、正命、正勤、正念、正定)。小乘佛教为了亲证涅盘很早提出戒、定、慧、三个步骤,旨在「觉悟」一切事物为「无」。
现在我们只就经验,不进入哲学探讨,提出综合性的阐明与比较。精神与躯体的痛苦是无可否认的现象,不论基督宗教或者佛教都视为出自自由行为,同时也指出相关的因素。一是象征魔鬼之古蛇的诱惑,一是「无明」。魔鬼的诱惑何来?基督宗教根据圣经的神学解释,称魔鬼为叛逆天主的受造物,所以是脱离次序的「有」。至于魔鬼的诱惑以及人之堕落的关系,自我人经验而言,无从接触;为此只是相信。另一方面,关于「无明」由何产生,「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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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从未回笞此问题。」(甘:四五页)所以也是信仰。不过基督宗教的信仰与我们的信仰「有」、「自有」神相连。至于佛教的信仰与他们的信仰「无」、「绝对的无」、「无神」相连。(甘:六二页)自此以下,有关堕落、救援、得救,二个宗教信仰中的「有」与「无」在前二部分已都有说明。
不过若从二个宗教在历史中的演变而论,基督宗教后来也有所谓否定神学,以「无」来表达对神的无知。至于神秘作家更以「黑暗」来描写自己对神的信仰经验。但无论如何,「有」的基本肯定并不模糊。至于佛教,有关绝对的「无」便众说纷纭了,姑不论净土宗,中国的大乘宗派各持的不同理论已足够令人难以澄清。(参阅甘:第七章达到绝对的道路,五六~六二页)
现在开始我们企图做一些宗教经验反省,当然基本上是在天主教的传统内。我们不拟提出形上学或哲学问题,而努力自限于信仰经验。反省的对象是宗教信仰中的「有」与「无」。
宗教信仰与人生经验,尤其痛苦经验密切相连。对于生命与痛苦的「终极」答覆才是宗教信仰。信仰的核心含有情绪、理性以及实践的要求;这个核心经验的内容深玄不易单由理智来分析。奥脱所说的「震惊与迷媚的奥迹」,如果它不排斥理性因素,大概可以用来表示宗教信仰。至于所有宗教的道理与戒律都是表达信仰核心的言语与象征。
根据以上所说,宗教信仰接触「终极」,由此答覆生命与痛苦问题;可见人的拯救基本上不是来自自身,而是由「终极」而得。于是不能不探讨「终极」何指。所谓「终极」答覆生命与痛苦经验,又有什么意义。其实不同宗教对于「终极」各有所指,此非本文所想介绍者。我们的企图更为广宽。宗教信仰中的「有」与「无]已在第一与第二部分中扼要介绍;那么 「终极」为二个世界宗教,岂非即是绝对的「有」与绝对的「无」吗?若果如此,二者可以相提并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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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极」是「震惊与迷媚的奥迹」。奥迹超越理智,无法为人完全悟解,即使它「启示」自身,为人的理智而言只能或现或灭,既显露又隐藏;既光明又黑暗……但此二面都为「终极」的「启示」。「终极」在「信仰」经验中,是绝对的光明,也是绝对的黑暗。具体而论,落实在本文所示的两个宗教中,一是绝对的「有」;一是绝对的「无」二者都是「终极」的「启示」。
如此说来,基督宗教诚是「终极」作为绝对的「有」之「启示」。这个宗教的信仰无非是绝对的「有」之最为完美「启示」的表达。耶稣基督是这「启示」的末世传播者。
我们对佛教的看法,认为它是「终极」作为绝对的「无」之「启示」。这个宗教信仰是绝对的「无」之最为完美「启示」的表达。至于佛陀,他是这「启示」的觉悟者。
二个救世宗教都不主张人自己是救恩来源。基督宗教不用多说,自此处的反省而言,「终极」(绝对的「有」)是拯救的来源。自基督宗教的救援论而言,看来也不会与此处的反省冲突。至于佛教,虽然无神,但其得救也是出自「终极」。甘易逢神父有关涅盘说:「涅盘这个字本身意义是「灭」(Extination),如此说来,涅盘在佛教传统上的最初意义似乎只是『灭』而已。佛陀把灭比作腊烛的熄灭,烛焰熄灭了,再也不存在了;人的存在也和烛焰一样,起初有个存在……然后什么也没有了。……他们认为生命原本是虚幻的,而消逝的也就是这个幻觉而已。……至于存留下来的,就是那永远存在的『绝对』,就人类的最后命运而言,这个『绝对』就是『涅盘』。依照上述的理论,谁能亲证涅盘呢?佛教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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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根本没有人亲证『涅盘』。所以只有涅盘的来临,而涅盘是无人的涅盘。」(九一~九二页)因此,这里也可说,「终极」(绝对的「无」)是拯救的来源;不是自救,而是涅盘(绝对的「无」)的来临。充其量只能说「觉悟」是出于自力,而非他力,但涅盘是「终极」(绝对的无),是得救的来源。
针对生命与痛苦,两个救世宗教的信仰经验以绝对的「有」与绝对的「无」为「终极」,二者可说是一个「终极」的「启示」之两面,然而具有截然不同的「有」与「无」。也许在形上学的观点下,二者不易并存,但我们限于宗教经验,却能见出两种不同信仰与「终极」的关系。在此也可一提,原始佛教是排斥形上学的,只限于宗教经验层面。至于「最终实体」、「佛性」等等一类形上学的思想已经是属于佛教演变中的产物了,在小乘佛教中找不到这类思想。(参阅甘:第八章三身与佛性;六七一六八页)
最后,我们应该在基督宗教的传统中,对以上所有的想法,做个神学反省;这是免不掉的。
我们把两个宗教信仰分别地视为「终极」的「启示」。[终极」是为「震惊与迷媚的奥迹」,它的「启示」具有绝对的「有」与绝对的「无」两面。基督宗教是「终极」作为绝对的「有」之信仰。这是否与圣经宗教的启示论,以及新约教会的基督论有所冲突呢?我们认为没有。天主的救恩史以及基督的末世启示,完全可以在「有」的信仰经验中保持而无损其整体。这在第一部分已有交代。
不过,我们在「终极」的「启示」下面,同时见到了佛教信仰中的「无」、绝对的「无」,它是否对基督宗教相信的救恩史以及基督的末世启示有所抵触呢?我们认为未必。因为这里并不承认另「有」一救恩史与另「有」一末世启示。佛教信仰仅是接受「终极」作为绝对的「无」,当然没「有」另一救恩史与未世启示了。
恐怕更为困难的问题是得救或救恩。基督宗教传统中的得救包括层面极广,不过其核心是与天主同在,即所谓永远的生命。那么佛教得救所指的涅盘或者「灭」又是什么呢?这个「无」既是「终极」的「启示」,它不是奥迹吗?既是奥迹,我们能够完全答覆它是什么吗?另一方面,我们也真的能够完全回答永远生命是什么吗?
但这样说来,我们似乎承认两种不同的救恩了。耶稣基督不是唯一救主吗?是的,只「有」一种救恩,唯一救主耶稣基督的救恩。这是在「有」的信仰之中。「有」之外,还有什么呢?但作为r终极」奥迹,对理智而言,同时是绝对的「有」,又是绝对的「无」。出自「无」的得救,佛教称之为涅盘,是减,是「无」,人的理智对它还能够说什么呢?它对「有」的救恩又会发生什么冲突吗?
归根结底,这是「终极」的奥迹!它的「启示」是「有」,也是「无」!两个大宗教分别表达了对于「终极」的「有」与「无」的信仰。事实上今天存在著基督宗教与佛教的信徒,甚至彼此有时冲突。我们以为假使大家接受「终极」的奥迹,也许应该共存。我们反省至此,不敢妄想由此再去讨论其他宗教。但反省如有不当,甘愿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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