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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路上

后 记


 

  自从写完这本日志最后一天记忆以来,又过了一年多。期间有很多事情发生过,我觉得除非把跟着发生的事情也道出,否则这些篇幅里面的观察和反省仍然会有点模糊不清。
  八月底我来到黎明之家——位于加拿大的方舟团体——并且搬进了“新屋”(the New House)。新屋的六位弱智人士:露丝、亚当、比尔、若翰、特里维埃和雷蒙,并他们的辅助员热切地欢迎我。我最初接到的任务其中一项,是在早上帮亚当的忙。亚当是个二十五岁男子,他不会说话,他不能让你知道他是否喜欢他的食物,或你是否伤害了他,甚至不能表达他想要些什么。他很少笑,你永远不敢肯定他是否认得你。一切生活基本事情——穿衣脱衣、行走、饮食、如厕——都要人小心照料。他的癫痫病每天都会发作,叫他十分疲累,要多睡好几小时才复原。开始时,我有点怕和亚当一起,他是那么脆弱,我常常担心会作错事情。然而,我渐渐地认识了并爱上了这个陌生人,我替他洗澡、刷牙、梳头发、喂他吃早餐,又把他当作能完全听懂我的话一样向他说话,温柔关心的感觉渐渐地冒起,我甚至开始记挂着他,而回家后,我喜欢和他坐在一起,互擦鼻子,抚摩他的脸,或是玩弄着他的指头。如此,陌生人成了朋友,我和房子里的其他弱智成员也建立了友谊——比尔开始拥抱我,若翰邀我出外喝啤酒,特里维埃开始送花给我,雷蒙带我看他房间的新布置,甚至露丝,她像亚当一样严重弱智,也自动送上十分美丽的笑容。与这些负伤的人一起而常常刻意感到自在,是不容易的事,因为藏在那些拥抱、啤酒、花朵、笑容底下是那么多的痛苦和排斥,然而,他们是如许自由慷慨地赠予,从而建立了感情上的联系。
  但是,建立这些联系需要极大的代价,代价是要面对自己的缺陷!我一直都知道缺陷的存在,却一直把它们藏起来,不让人看见。但是,这些不能隐藏自己缺陷的人,也不容许辅助员藏起自己的缺陷。在头几个月,团体的总干事、几位长期成员,以及家中的辅助员,都给我很多支持和指引。凭已往经验,他们知道与弱智人士一起生活牵涉到彻底的自我对付;当我试图跨越自己的恐惧与不安全感之际,他们表现出非凡的耐心和关心。有一次我向他们说:“初时还以为我来是帮助你们照顾弱智人士,不过如今我觉得你们已经接纳了多一个残障人。”实际上,面对我自己的缺陷是最艰难的争斗。
  首先,我要接受现实,打从十八岁开始我已没有过着家庭生活,如今我要打扫一所大房子,为大伙儿预备饭食,清洁无数的碟子,清洗大堆脏衣服,更不用说购物、看医生、记账、接送,以及无止境的各样修补功夫。过去住在学校里三十七年,这一切都自有人打理。这里的家庭生活使我意识到,自己连最普通的技能也缺乏。为十一个人预备晚饭已叫我极度恐惧,除了煎蛋外,其他一切早餐食品,不论是烙病、煎蛋饼、法式烤面包片、华夫饼干,都令我堕入彻底的混乱中。比起日常生活那如高山峻岭的复杂情况,著书演说就好像容易攀爬的小丘,难怪我很快便放弃了有些人有缺陷、有些人没有缺陷这个念头。面对平常生活事务,我的缺陷是如此肤浅地显露了出来,因此为着每一个同情的表示、了解的笑容,尤其是每一次伸出的援手,我都非常感激,或许正是环绕着这些非常现实的厨房式事务,我才首先开始体验到与弱智人士和他们的辅助员建立真正友谊之可能。我自己的缺陷成为建立友谊的途径。
  但这都只不过是表面,内里还有更深入的挣扎。当我更全然投入黎明之家,并尝试建立一些新的和耐久的关系时,所有密切关系的压力便冲着我而来。我渴求友谊以及深厚的归属感,于是方舟来到,但是,组成团体核心的是弱智人士,而他们受伤害最深的地方就是亲密的关系,他们很容易觉得被排斥、不为人喜欢、遭别人撇弃和忽视,而对那些给予他们友谊、关心、支持和温情的人十分敏感。这些问题永远存在:是真的吗?会长久吗?信得过吗?难怪在这个环境下,我开始宣泄自己对亲密关系的烦恼。
  我清楚记得,有两个星期我出了门,回来后,有一个弱智男子再也不肯和我打招呼。虽然我感到需要别人欢迎我回来,他却不能肯定我是否真的愿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因此,我们隐藏着的恐惧正在互相摩擦着,引发深沉的苦恼。他不断说:“我不管你是否回来,我不希罕你的礼物。我什么也有,不要打搅我了,我很忙……”如此就浮露了我多么害怕不被人爱,而叫我尴尬的是,我发觉自己竟然失控地哭泣,就像一个被人抛弃的小孩子一样地哭着。
  家中弱智人士的情感伤口开启了门径,让我探索自己负伤的感情。很快我便问自己:“我是否真的关心这些人呢?我是否真的愿意以他们为自己的生活中心?当我向他们说‘我爱你’的时候,真正的意义是什么?我究竟有多忠诚呢?我能否维持长久的关系呢?又或……我关心这些破碎的人只不过是叫自己好过些?”我挖空心思,检讨自己。关怀、怜悯、爱邻人、应许、承诺、忠诚……我把这些观念在心中反覆思想,有时觉得多年来建立的属灵的房子,如今证实只不过是用硬纸板筑成的,随时会着火焚烧。弱智人士和辅助员逼使我用叫人非常谦卑的方法去看自己。很多时,我怀疑自己有没有稳固的基础。我现在仍处于挣扎之中,而且觉得相当贫乏。要发现自己在日常生活事务如斯笨手笨脚,真是难受;但是更痛苦的是,我看清楚了一点:我一直自以为最有贡献的地方,却是最脆弱最不中用之处。
  然而,这挣扎不算是最苦恼的,叫我真的屈服的,并不是家务技巧的问题,甚至不是真正委身的问题。最激烈的挑战出自这个问题:“耶稣于你是否真正足够呢?还是你仍倚靠他人来给你自我价值?”如果以前有人为我这问题:“谁在你生命的中心?”我会毫不忧郁的回答:“是耶稣,祂呼召我跟从祂。”但是如今我不敢如此轻率地回答了。要完全归属一个信仰群体的挣扎,却证实是一路要放弃很多偶像的挣扎,在其中要一而再选择跟从耶稣,而且是单单跟从祂。选择团体生活与选择耶稣越来越像是同一个抉择的两面,而就是在这里,我最深的缺陷显露了出来。
  当我来黎明之家时,我并非单独来的,拿丹与我一起来。在特鲁斯里,我和拿丹建立了深切而且滋润心怀的友谊。我来黎明之家当司铎,并用部分时间当辅助员。当我开始在团体过新生活之初,我以拿丹的友情为一切过渡与变更中的安全之地。我向自己说:“喔,不论发生什么事,最少我也有个朋友可倚靠,从而取得支持,在艰难时刻得安慰。”不知怎的,我把拿丹当作稳定自己感情的中心,又视团体生活为自己可足以应付的事。如此,我对拿丹的依靠,妨碍了我以团体为生活的真正中心。不知不觉间,我问自己说:“我已有一个家,没有什么必要另外再添一个。”当我更投入团体生活后,才渐渐体会到,毫无保留跟从耶稣这个呼召,要求我从与弱智人士的共同生活中仰望天主的带领,是要多于从一段独特而滋润人心的友情着手。
  这个发现造成了心中极大痛苦,我面临绝望边缘。我要十分完全地改变自己需要被接纳的想法,甚至好像要彻底换过另外一类性格才能办到。当初答应黎明之家的呼召成为团体司铎时,我没有料到那一句“好的”里面包含了多少个痛苦的“不”:“不”能选择共住的伙伴,“不”能与亲近的人共度好时光,“不”能过自己规定的独处时间,“不”能让自己的生命以拿丹那美丽而富支持力的友谊为中心。过去多年的大学教授之独立个人生活,固然没有令我准备好这样跟从耶稣。这把我带到第二次的孤单——在团体中与耶稣共度的孤单。我发觉这个第二度孤单,比较由于肉身或感情上的孤立带来的孤单更难过——因为我们不能视这孤单为达至完全成熟的绊脚石,把它挪走,却要至于拥抱这孤单,视之为跟随耶稣的方法。
  在这本日志里我已写及往加拿大、美国和英国的事,再那次旅程的尾声,我遇到一个年轻人,他想这第二次的孤单。他说:“初时,我和很多人一起在公路上奔驰。在车子内我感到孤单,但最少我并不是孤单一人。然后,耶稣告诉我驶离公路,进到一条曲折的乡村小路去,那里既舒适又美丽。过路人都和我打招呼,又微笑又招手,我感到爱意。但是,后来,很意想不到地,耶稣叫我选上一条泥路,下车与祂同行。我们一直走,再也不见一人。虽然知道自己与耶稣一起走路,但我仍觉得非常孤单,还常常感到绝望。我觉得很累,感到朋友都忘记了我。看来越接近耶稣便越感到孤单,而且好像没有人明白。”
  在黎明之家的日子,越来越似是进到第二次孤单的邀请。那经历是如许痛苦,我有点迟疑是否应该写出来。虽然仍拼命缠住这么一位朋友,但我知道没有一个特别的朋友能把我从这孤单中释放。这孤单令我把自己全然摔倒在天主的膀臂中,虽然不再能感受到天主的同在,但我仍然冒险把自己的整个人都委托给那似乎是不存在的。这也是耶稣的孤单,祂喊叫说:“我的天主,我的天主,为什么离弃我?”
  默多克(Iris Murdoch)在小说《亨利与卡图》中写道:
  这是最大的痛苦,也是最大的矛盾,个人的爱受到了某一点便必会终止,自我必要拆毁,某些绝对自然、而且看来有益、或许看来是惟一最好的,也要放弃。之后,只有黑暗、静默和空间。天主就在那里,记着圣十架若望,在一切影象的尽头,你便跌进深渊,但那是盼望的深渊。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便是一无所有,只有盼望。
  加入黎明之家,最出乎意料的是,这真正的是深渊的经历,我从里到外都遭撕开了。我原以为可以和弱智人士一同生活,照料他们,又得着一份深厚的情谊,并且身处一个美丽的基督徒爱心的网络中,我并没有想到要对付第二次的孤单。
  然而……有点踌躇地,甚至是勉强地,我逐渐看出其中玄妙之处,黎明之家正好让我得到一个“安全”的环境,与耶稣共同进入第二次孤单之境:内里没有半点迷人或是浪漫之旅,只有黑漆漆的痛苦。那是跟从耶稣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是在十字架上倒空自己,凭着赤裸裸的信心去等候新生。
  但是,同一个十字架,一方面叫人向一些似乎十分美好的事物决绝,另一方面却是一个新的属灵团体诞生之地。耶稣的死其实是一粒麦子的死,以致能结出很多麦子来。如果我不肯依循一条痛苦却充满盼望的路,我的生命便永远不会结出果实。
  我怀着畏惧与战兢的心述说这些事,因为我只是刚开始见到新一天的曙光,还不知道会否有足够勇气走前面漫长的路。不过,记下在一切,我也能直接看到自己所说过的话,这也可算是向前踏上了一步。
  1987年7月21日是我晋铎三十周年纪念日。想到在黎明之家一年里的经历,怎不太想有什么庆祝。结果,我请了团体里几位长期成员为我祈祷,与我一起反思我的圣召使命,给我提供一些批评和指引。这是个十分痛苦的经历,我要直接地面对自己的缺陷,向朋友们提出来,并向天主和团体恳求帮助。但是这也是十分叫人得着生命的经历。如此明确地看到我的缺陷,周围的人都给予支持、指导和爱心。因此,我并没有把缺陷当作绊脚石,反而视之为通往团结的入口,与那群团体核心成员和那些不能收藏自己缺陷的人,团结一致。
  在周年纪念庆祝会上,我为来年许了三个承诺,并请团体助我持守这些诺言。我想在总结这本日志之际,把这些承诺记下,初步把对前路的了解有层次地记录下来。
  首先,我答应多祈祷。如果,耶稣真实地是我生命的中心,我便要给祂更多的时间和注意。我尤其是喜欢念恭敬祷文,可让我集中于祂的爱、怜悯和宽恕,而不是想着自己的需要、烦恼或欲望。以前的祈祷多是十分内省的,如今是仰望祂的时候了,祂来向我说:“不是你们拣选了我,而是我拣选了你们。”(若十五16)希望我的生命是以耶稣的真实临在为基础,而不是建立于我自己的幻想、自怨自艾、白日梦、沙筑的堡垒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上。我明白到,从自我中心的反省转移到单纯的朝拜,我越来越接触到现实——天主的临在,以及与我一起生活的一群天主的子民的真实。
  忠于这个承诺会是十分困难的。无数的压力催逼我去做更多重要的事情而不是祈祷。然而我知道只有透过漫长而持久的祈祷,我才能跟从这位邀我与祂同走孤单路的主。
  其次,我答应竭尽所能了解自己的团体。在开始这一年间,我对很多弱智人士和辅助员仍然陌生。从团体以外发生的大量邀请,以及自己从两个人的友谊支取扶助的倾向,都妨碍了我把整个团体视为自己真正的家。无论在不同的房子吃饭、与自己人“费时”、与他们一起谈话、玩乐、祈祷或让他们真正认识我,都需要特别的自律。我要重整时间编排,向外界的邀约说“不”,并且要有坚强的信念,以一起生活的人为我真正的邻人。
  如此,我便不是单单在祈祷的独处中认识耶稣,更从团体的爱里了解祂。因而,在我心灵最隐秘处,主要向我显明,祂也会在软弱的人的团体中显明。要在这事上忠心并不容易,因为有极大的引诱,叫我在独特友谊的亲密关系里寻求安抚与慰藉,尤其是在抑郁和灵里疲劳的时期。直至目前,我对付压力的方法是与属灵导师、辅助员或友人倾谈。我一直都是在单对单的关系上寻找医治。然而如今,我有很强的感受要请团体成为我的属灵根源,并相信在团体里会找到天主的圣神,祂才是我一直追寻的真正的安慰者。
  最后,我答应要继续写作。在黎明之家这般日常秩序紧密的团体生活中,很难找到写作所需的安静时刻。过去一年,写作似乎实际上变成了不可能,然而,来黎明之家的召唤中包括了继续写作的召唤。没有了写作,我与天主,以及与弱智人士之间的隐蔽生活,才能成为教会与世人的恩赐。主持演说、毕业礼致辞,甚至带避静,似乎已不再是我主要工作的一部分,惟有写作仍然是。有很多人向我肯定这是正确的,而我一向信任他们的判断力。因此,一切都落在我自己身上,我要自律,退出日常迫切或是紧急的事情;转而把从祈祷,从与弱智人士及辅助员共同生活所浮露的思潮写下来。虽然,更从耶稣于我可能是越来越隐蔽的旅途,我却不认为应该让它成为一个私人的旅程。“为朋友舍命”是耶稣嘱咐我的话。对我来说,那包括了尽所能坦白地交代自己与耶稣同行的苦与乐、黑暗与光明、疲劳与活力、绝望与盼望,虽然那些是我不愿到的地方。把这些私人的经历套上字句,我就可以将自己的生命献予他人,从而为生命的道作见证,这道是“我们听见过,我们亲眼看见过,瞻仰过,以及我们亲手摸过的”(若壹一1)。
  我很高兴,在黎明之家周围的人都想帮助我尽忠遵守诺言。我感到被召来到这里、受差遣而来、属于这个地方。然而经历一年之后,我体会到自己刚踏上一个又长又艰巨的旅程,不但会有很多次的黎明,也会有很多黑夜。当亚巴郎遵从天主的召叫时,他不晓得天主对他有多少要求,他的信德逐步受着考验。对每一个被天主的“忌邪”的爱所召的人都是如此。虽然我常作白日梦,幻想着一个轻省无纷争的明天,但是我知道,我的信德也必会受考验。天主的爱真是“既严厉又可怕”,却是值得献上一生一世去得着的。
  如此,我来到日志的末了。我已尽量细心地描述领我到黎明之家的路,也在此忠实地表达了我开头的经历,并且坦白列出我为未来所许的承诺。我越来越清楚耶稣领我到自己永不会想去的地方,祂在我感到迷失于夜的黑暗中保守了我,祂也会领我走向那不会再有黑夜随着的日子。当我与耶稣同行的时候,祂不断提醒我,天主的心真是比我自己的心更无限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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