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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 — 别 了 母 亲 后


 

  一切都来得太急——而慢!我从纽约乘飞机往阿姆斯特丹时,已隐约知道我将要跟母亲说再见。虽然我经常踏上同一旅程,但这次旅程好像不太真实的。四周的景物仿佛逐渐隐没,我意识到自己的感觉正酝酿着变化。坐在右边的一位健谈的女士告诉我她女儿就读大学的事情,我却听得相当吃力。我心内迷漫空懵,连购买耳机去听音乐或看电影都虚疲无力。我也不能叫自己集中精神看书,因为它会把我带进其他人复杂的生活世界里。在寒峭的北大西洋上空,我感到孤独。不是寂寞,不是沮丧,不是焦虑,不是惊慌,而是一种全新的孤独。母亲即将离开人世了。她在等着我回去,她想见我,想与我一起祈祷。就是这种真实的感觉,在飞机带我返家的途中,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不休,我觉得一些非常新的事情快将降临在我身上。
  一个月前,我从耶路撒冷飞往罗马。坐在我身旁那位年约六十的男士向我解释,他正要返回美国出席兄弟的葬礼。我记得我感到不自在,有点尴尬,有点忸怩。我甚至有点恼怒,因为我要坐在这个男人身边三小时,不能享有“正常”的谈话。现在,我却是那位招来尴尬或恼怒的人,使那些不愿意从愉快的度假心情中被拖拉出来的人类同胞感到不安。我领悟到悲伤是不受欢迎的友伴,而甘愿进入陌生人的哀痛中的,是多了不起的人。
  清晨七时,我终于走在斯希普霍尔机场的狭长通道上。两小时后,我抵达了位于奈梅亨的医院,母亲正躺在病床上,在痛苦中。自从看见母亲的脸颊后,我晓得一些全新的事情已经出现了。我微笑着,她望着我,神情感激,因我来了。我轻吻她的额,轻触她的手。此时此地,既难于说话,也不必说话。似乎惟一重要的,是我俩正在对方身边。
  她望着我的眼神,跟一向以来的并无两样——我入读神学院时、成为修士时,离家到美国定居时;她的眼睛正传达着一份与痛苦永不分离的爱。也许那就是经常深深打动我心的地方——她的眼神,藏在眼眸里的爱与痛老是纠缠在一起的。每当我在家中逗留一天、一星期,一个月后再度离开,她的眼睛总是含着泪水!每当我凝望她,她那块可爱的脸庞总是巧妙地展露着因爱而痛的神情!
  我仍可看见她在鹿特丹港向我挥手的情景:她凝望着大邮轮斯塔腾丹号徐徐驶出码头,把我首次载往美国去。我仍可看见她在机场的离边境处向我挥手的情景:她静看我越过“旅客专区”的指示牌,离闸出境。我仍可看见她站在门庭前向我挥手的情景:她细看着我坐在弟弟的汽车上,扬尘远去。在各种回忆中最澄彻的——因为曾出现不下数百次——就是她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向我挥手的情景:她默默看着一厢厢的卡车在隆隆声中擦身而过,我则看着她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逐渐淡出眼帘。
  经常是这样的,微笑中含着泪珠,欢欣中夹着忧愁。自出母胎那一天开始,她的眼泪就已跟欢笑融为一体,一直都是这样的。
  她将告别尘世,这是毫无疑问的。这个事实已凿刻在她的脸上。我知道我俩都知道,只是两人都沉默不语。我弯身靠近她的脸,多接近,多亲密,多柔和,多悲痛。凝结在她眼角的泪水告诉我,一方面她感到欣慰,因我来了。但另一方面她又感到忧闷,因为我俩这一刻所能做的,只是互相对望——以及祈祷。
  “由我来祈祷好吗?”我微声问。她仿佛面露欢颜,轻轻点头默许。我知道假如她有说话的力气,必会这样提议。我觉得圣咏的字句能让我们在沟通上有新的体会。我们使用同一本祈祷书已有一年了。在多个共聚的黄昏,我们曾一起颂读晚祷、一起唱赞歌与圣咏,共享宁谧的时刻。我打开那本祈祷书,一切都是那么正常、熟悉、安稳。
   天主,我的灵魂渴慕祢,
   真好像牝鹿渴慕溪水。
   我的灵魂渴念天主,生活的天主,
   我何时来,能把天主的仪容目睹?
   有人终日向我说:“你的天主在哪里?”
   我的眼泪竟变成了我昼夜的饮食。
   我想起昔日周旋在欢乐的群众里,
   在群众欢呼赞颂的歌声里,
   领他们朝觐天主的圣殿时,
   我的心不免感到忧伤悲戚。
   我的灵魂,你为何悲伤为何忧苦?
   期望天主!因为我还要向祂颂祝,
   因为祂是我的救援是我的天主。
        (咏四十二1-6)
  那些诗句在我的唇边逐渐成形,有如一片温润的云霞把母亲覆盖,霎时间,我感到和母亲的距离是从未如此接近的。纵使她病得很重,不能展开笑颜;气血太虚,不能说声感谢;身体太累,不能作出回应,但她的一双眼睛却表达了那份单单是我俩能相聚已享有的喜乐。如今,那些诗句正散发着一种我从没发现的力量,把多愁善感的面纱拨开了。圣咏一字一句的念出来,我与母亲之间忽而涌现了一份力量、权能、神圣的真实,还有一种叫人欣喜的澄莹。一个母亲将要去世,她的儿子在祈祷,天主正与她们同在,一切都是美好的。
  母亲凝望着我时,我知道在我的心灵深处,那份对她常存活于我生命中的感激,并不会随她的逝世而消减。我凝视着她时,我晓得她会带着感激的心离开人世:对丈夫、对儿孙、对环绕她四周的欢跃生命。“我的灵魂,你为何悲伤为何忧苦?期望天主!因为我还要向祂颂祝”。一股澎湃的力量涌来,既不是来自一个备受痛苦煎熬的妇人,也不是来自一个肠断心碎的男子。一种真理的感悟把我俩拥抱着。我没有哭,也没有想哭的冲动。她没有哭,也没想说话的意欲。我们在真理呈现的一刻共聚一起,那是我们俩想一起细味的时刻。
  还可持续多久?还剩下多少时日能与她相聚?“为何如此忧心忡忡?”我在想。“何不索性停驻这里,在这非常时刻去细尝、静观上主的美善?”
  其后,我再轻吻母亲,说:“刚乘长途飞机回来,睏了,我需要睡几个小时,晚上再来看你。”我用拇指在她的前额划十字圣号,又说:“晚安……好好休息。”然后静静地离开病房回家去,父亲和妹妹正在那里等我。我感到很平静、很坚强、很喜乐。我俩是在一起的,我俩的四周充满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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