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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 — 别 了 母 亲 后



  傍晚,我重回病房时,她的眼神变了。我定睛看她,她再也不能与我四目交投了。我轻握她的手,她再不能抓着我的手了。我与弟妹同守在病榻侧。我说:“妈妈,我想为你施行终傅……我想给你涂上医治的圣油,我们想一同为你祈祷。”我弯下身子靠向她,她微声说:“我什么都想不到,由你作主吧。”我点燃了一根蜡烛,然后开始祈祷:祈求医治,祈求新生命,祈求在这个危急关头得着力量,祈求有勇气降服于天主的旨意。当我三度用手划十字圣号,为安静地卧在床上的母亲涂抹圣油时,我感到她已把眼睛转向天主。
  之前,她一直想着我们,谈论着我们——丈夫、儿女、朋友。现在,仿佛到了要面对天主的时刻。她的眼睛正往内看。她再也看不见她的丈夫劳伦特,她的儿女哈里、保禄与玛利亚、维姆与凯尔琴、劳琳和马克。她正注视着其他的真实:一些更惊心动魄、慑人心魂而却相当重要的事情。
  在蜡烛的掩映下,终傅随着微声道出的字句、圣油轻柔的涂抹而完成了,恬静而温馨。过了一会儿,母亲的挣扎开始了。我们全无心理准备,甚至怎么也想不到她的死亡是会带着挣扎的。我们没有预期会有焦虑、恐惧、剧痛。我们又怎会?她的生命美丽、温柔、慷慨,把可付出的一切全都全然付出了。这样的生命又怎可会以焦虑、疼痛、饱受折磨的挣扎告终?心境平静的人应该死得宁静;忠实虔诚的人应该死得安静;常存爱心的人应该死得祥和。但这是真的吗?我是谁,竟自简单化的方程式及逻辑次序?我连人为何活着都不知,又怎能期望自己明白人会怎样死去?假如生命是一个奥秘,为什么死亡会被视为一种我们能掌握与理解的真实?
  我涂在她身上的圣油绝不单是带来医治的油。当然,雅各伯宗徒写以下的经文时,心里想的最主要是医治:“你们中间有患病的吗?他该请教会的长老们来,他们该为他祈祷,因主的名给他傅油。出于信德的祈祷,必救那病人,主必使他起来;并且如果他犯了罪,也必得蒙赦免。”(雅五14-15)然而,油不仅是医治的象征,也是挣扎的象征。古代的战士打仗前先在身上抹油;现代的摔跤手则用油来舒筋活络,好使身手灵活敏捷。
  我把油涂在母亲身上的举动,难道是助她迎战人生最后的一场仗?生命与天主如斯紧密联系的她,难道同时较许多人更确切认识撒殚的魔力?难道真的这样叫人难以置信:恒常恳切祈祷的她,其实也是最意识到魔鬼这位“诱惑者”的存在?难道伟大的信心展现着的,是疑惑的可能性;伟大的爱呈露着的,是憎恨的可能性;伟大的希望揭示着的,是失望的可能性?
  我渐次明白到我给她抹上的油,标志着一场伟大的战争必须展开。事实上,这是一场终极的战争,当中的威力只有极少数人能领会。
  要把艰苦的死亡阐述出来,是十分虔诚的尝试。母亲不只一次,而是经常的告诉我,她害怕死亡。不少人会说相同的话,但母亲指的是一些非常具体、十分明确、绝不含混的事情。逝世前三周她告诉我:“我害怕死亡,不是怕去医院,不是怕做手术,不是怕要受苦。我是怕要去天主面前,敞开生命给祂看。”叫母亲颤抖的,原来是这种和天主伟大的相遇。她是深深感受到天主那份叫人敬畏的伟大,又充分意识到自己的毫无价值,才会对这次会面胆颤心惊。
  也许恐惧不是最恰当的字眼,也许她的意思是畏惧,基于一种深刻得无从抗拒的认识:天主与祂创造的人类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这种令人颤栗的认识,意味着一个重大的挣扎、一场拼搏、一场斗争。人怎能面对天主并活在祂面前?人除了信、望、爱外,还能持守什么?其他一切的事情似乎都在这个恐怖的时刻遁走了——就算是丈夫、儿女、儿孙、一个活得漂亮又有苦有乐的生命,此时都消失无踪。在死亡的一刻,只有天主是重要的。人的挣扎是孤独的。事实上,在死亡的时刻,油正是一个深奥的象征。
  我为母亲施行病人终傅后不久,她就陷入了漫长的、延展着的痛苦。我和妹妹回家后,打算留下来多陪她一会儿的弟弟,目睹那份恬静的宁谧离开了她;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焦躁不安的惶恐。不仅是母亲的双眼仿佛不再注意身边的人,她的动作也不再协调,她整个身子像是给恐惧占据了。弟弟把母亲的变化告诉我后,我们决定由那一刻开始,要不分昼夜的陪伴着她,要逐日逐时、逐分逐秒地陪伴她与痛苦搏斗。
  我们的生命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奥秘!我们将会目睹挚爱的母亲在疼痛中苦苦挣扎,对这个将要发生的事实,我们每人都心里有数。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守在这里,紧握她在空气中焦躁不安的手,轻抹她滴着汗珠的前额,细心关切地拍松她的睡枕,尽量为她提供丝丝点点的舒适。
  我还未弄清自己在那些时刻的感受。我感到无力、渺小、无助之余,同时又尝到安宁、刚强、平静。我正看到和感到一些以往从没见过或感受过的事情,但仍未找到能阐述这个经历的字眼:无力而刚强、悲戚而安宁、破碎而整全。我还未充分了解这份全新的感觉。不过,有一样事情使我感受深刻,以致我可以清楚说出来:我能在这个严峻的考验时刻成为真理的一部分,是一种福气。
  一切都是真实无伪的。母亲快要离开人世了,没有人拒绝相信。虽然她受的苦深沉又深邃,她却没有在我们面前隐藏起来。我们经历伴她同行的特权,不仅能接近她的苦难,还可与她的苦楚亲密相扣,与她的剧痛紧密相连。望着母亲空洞无神的眼睛,引导着她胡乱舞动的手臂,对她不断说着安慰鼓舞的话,我并不感到害怕,或焦虑、紧张、忸怩。我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真理叫人得释放的滋味。这是非常神圣的一刻,我能在此,是福气。
  外面的世界——街道上擦过的车子,医院走廊传来的声音、在美国的学生、要讲授的课堂、要参与的会议、要撰写的论文、要讨论的书本——忽而变得朦胧飘渺,晃荡着不真实的幻影。真理乃在此时、此刻、此房间:母亲快要逝世,她要同生与死的巨大力量作垂死的搏斗。
  她再也看不见我,或父亲,或我的弟妹,但她却看到我们看不到的。她从搏斗的深处向天主呼叫:“天主啊,天主啊,我的天父,我的主。”这些话,这在她生命里说过不知多少遍的话——如今正发自她存在的深处,形成了绵长而悲痛的呼喊。
  悠长的分秒演化为漫长的日与夜,她的呼喊变得越来越深沉、激荡。挨近她时,我隐约听到她的祈祷:“我们的天父,我相信,我盼望,我爱……我的天主,我的父……”我相信这是面对那个伟大的会面的挣扎。我很想给她所需的自由,助她进入这个孤独的时刻,给她空间,好叫这个最神秘的事件得以发生。我知道她需要的,不单是慰藉的话;在这场信心的挣扎中,她需要各种我们能给予她的支持。我与父亲、弟妹一起照她暗示的祷文祈祷——天主经、信经、玫瑰经、圣母德叙祷文。这样,我们感到像是替她讲出她不能再说出的话,并用祈祷的盾牌把她包围,使她得以奋力打这场孤独的仗。
  为什么?为什么在一个善良、慈祥、温柔、仁厚的妇人身上,我们目睹如斯剧烈的痛楚?为什么向来慷慨无私的她,竟要进入这个饱受折磨的时刻?为什么她要面对这样的痛楚、苦难、挣扎?
  在母亲临终的日子,上述的问题反复出现。身边的朋友不时慨叹,要一个可爱可敬的妇人承受如斯痛苦的死亡真不公平。很多朋友替她不值,坚决认为她不应陷入这场受尽痛苦撕裂的搏斗中,但我们可真的明白个中的意义?
  慢慢地,随着悠长分秒和漫长日夜的消逝,我开始猜想,母亲的挣扎其实是反映了天主的爱那份叫人敬畏的真实。谁较主耶稣更眷爱世人?谁曾承受较祂剧烈的痛楚?耶稣一生忠心事奉天主,死亡的一刻却不是平静而安宁的。没有罪的祂,却要承受极深的、不能量度的创痛;祂在十字架上的呼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祢为什么舍弃了我?”仍响彻一个又一个的世纪。
  难道母亲被召唤去分尝的,就是这份创痛?难道她被邀请去要较许多人更深刻体会的,就是这个十字架?我不晓得。就这些问题,我不能说是或否。她临终前发生的事情既不能解释,也不能弄明白。但这些日子我脑海中一直盘旋着一个想法:曾深爱多人、付出许多、感触很深的她,是被召唤去与基督联合起来,甚至与基督的苦痛联合起来。
  我的朋友不绝的对我说:“你的妈妈事事先替人着想。”这是真的。她为别人而活:为丈夫、为儿孙、朋友。她确是以基督的心为心,常常看别人比自己好。但这不等于她就可以安然去世。为何我们认为基督徒会安逸的死去?为何我们相信,只要盼望与基督在生命上联合,就会叫我们的死亡舒适安泰?一个充满怜悯的生命是会他人的困苦感同身受,也会叫自己的死化成与别人一同死去的行动。我望着母亲的挣扎,听着她盼望和信心的呼叫,不禁猜想她或许正在与许多她曾为其而活的人一同呼喊。
  从耶稣极大的痛苦,我们看见这个世界最凄怆的苦楚:“开始忧闷恐怖起来,对他们说‘我的心灵忧闷得要死,……’”(玛二十六37-38)。每个想以基督的心去活的人,岂不被召唤要同样以基督的心去面对死亡?对不同的人来说,这可以是指非常不同的事情。当然,这不一定指母亲的艰苦搏斗。然而,也许我们至少要明白,与基督同活的人,必须作好准备随时要与祂同死,甚至要愿意接受祂的邀请,进入祂凄恻的痛苦中。
  那么,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痛苦?是对天主的恐惧吗?还是对惩罚、对祂恢弘而神圣的临在感到惶恐?我不知道,但就我对所看的一切的感应,那是更深邃的奥迹。那是对那道分隔了天主与人的鸿沟的惊恐,而只有信心,才能拉近当中的距离。当一切我们以为珍贵的东西都悄悄溜走了——我们的家和深爱的人、我们的身体及其各种生活的方式、我们的心灵及其各种细心的关注——绝对没有一样东西留下来给我们抓紧不放时,真正考验临到了。就是在这时候,人一定要有信心去降服于一位慈爱的主,相信祂不会容让我们堕进残酷而深不见底的峡谷,而是会带领我们进入祂特别为我们预备的家园。母亲认识自己的软弱与缺点,常年累月的深切祈祷不但向她揭示天主的伟大,也让她发现自我的渺小;不单向她呈露天主的慷慨,也让她了解自我的惶恐;不仅向她展现天主的恩宠,也让她正视自我的罪性。也许正是她持续不断的与天主谈话,使她的死变成一桩如斯痛苦的事件。在死亡的一刻,一切都溶化为信心。对天主的信心——对那位认识我们存在的每一微细处、尽管我们过犯累累仍深爱我们的天主的信心——就是那道把我们从今生带进来生的窄门。
  我在说什么呢?我是否把一个活得善良却死得痛苦的妇人之死,编撰成一幕凄绝的存在主义剧?在母亲四周悉心照料她的医生和护士,既不能也不会说出我上文提到的字句和构想。他们只会把整件事情理解为逐渐缺氧、难以解释的焦躁不安、无从明白的呻吟。然而,这就是所能说出的一切吗?无疑,缺氧会导致焦虑,但不是所有焦虑都会变成独自与天主相会时信心挣扎的经历。那我谈及分尝基督的痛苦,到底在说什么呢?有些人,主要是医护人员,把母亲的挣扎纯粹诠释为对一个极彻底的手术的生理反应。其他人,那些认识母亲的虔敬的人,则把这个挣扎视作她在半昏迷状态中久远的记忆的重现,以及潜藏她内心的日常用语的唠叨。但我看到别的事情,我看到自己的母亲正在进入那个完全单独与天主会面的时刻,而在那一刻,她要作出生命最后的决定:信心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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