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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 — 别 了 母 亲 后



  经过三天的搏斗后,母亲已经筋疲力尽。她再没力气猛烈地摇动手臂,她甚至不能再咕哝着祷文或用清晰的字词向天主呼喊。医生看见她这场漫长而痛苦的挣扎后,说:“她仿佛在一道长梯上跑上跑下跑足三天,现在再没有残余的力气了。”
  我们在她的床边坐着,静看她的呼吸逐分逐秒渐趋微弱。三天以来,我们一直伴随她那挣扎,在病床两侧紧紧抓住她,说安慰的话,为她默默祈祷或大声代祷。在过去的一星期,我们偶尔会以为母亲有生存的希望,或抱有短暂的幻想,以为母亲总能回家再与我们在一起。我们尤其渴望的,是看见她睁开眼睛,对我们微笑,然后说几句话。
  我们一直盼望着母亲会在某一刻跟我们打个招呼,又或说一些话。这个盼望把我们的心神牢牢抓住。我们不断问自己和对方:“她听得见吗?她知道我们都在她身边吗?她可感受到我们的爱和关怀?她可明白我们在说什么?她可感觉到我们正为她祈祷?”
  有时好像隐约看见她微微跟我们打招呼或示意。但绝大部分时间她的眼神迷茫空沌,就是抓住她的手,她也是毫无反应。父亲看着她,柔声说:“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想讲,但你不能——那不要紧,我们就在你身边。”当父亲说着这些话时,我极渴望得到母亲的回应,只须稍稍回应一下就行了,例如说一个字、点一下头、牵一牵嘴角、动一动手背。我们就好像在乞求多点儿接触。
  人类真是多么渴望与其他人接触!与母亲相处了三十、四十、五十年,有过无数次的谈话、讨论和亲密的交流,我们仍想再次得到她的示意。我们仍在盼望着母亲再一次祝福我们。我间或感到内疚,因为母亲曾付出了那么多给我们,我竟还渴望她再惠赐我一个回应。我甚至觉得自己自私、贪婪。可是,那个渴求始终存在,而且十分强烈。我们必须慢慢接受她其实已给了我们够多了,甚至是过多了。
  时光点滴的溜走,大家都清楚知道,她越来越接近死亡的边缘,而我们永不能再接收到她的一字一词或一个手势了。在过去的三天,虽然我们早已晓得她正步向死亡,但直到这一刻,我们才意识到终局的含意。那表示我们再没有机会表达感谢或悔疚、喜乐或哀愁,再没有机会去改变任何事情。永没有!她的生命快要终结,我们与她的关系正移进回忆的国度。我们明白到她的丈夫、儿子和女儿与她一切的“相知相交”,将会在这一刻永远给界定了。日后的问题不再是:“我们将如何与她相处?”而是:“我们将如何怀念她?”
  看着喘吁吁的母亲,在挣扎中精疲力竭,我们脑海中的回忆开始慢慢整合,把所发生的一切总结起来。父亲望着我说:“我和你妈妈一起的生命,在眼前徐徐飘过:我们初次见面的情景、当初快乐的时光、最初的小争拗和冲突、一起工作的艰辛岁月、你的诞生及其后发生的一切,知道今天……好像一幅幅小图画般呈现在我眼前。”望着父亲,我打从心底里感受到人生的短促:一闪而过、稍纵即逝……来去匆匆……昨天今天……全都压缩在睫毛眨动的一瞬间。在这一刻,我感到无比的温柔:一种以前从未尝过的亲密。当中的感通,并不是如智者向愚者说话、老叟向青年训喻、过来人向初学者传授心得般。在死亡临到的一刻,所谓聪明与愚昧、年老与年青、专家与新手的界限,不复存在;我们都是同一样的人,一同领受众生平等的恩典。
  终局临到的一刻,寂静无声。我离开了病房打电话去。我最小的弟弟和妹妹在医院的走廊上踱步聊天,这是他们偶尔不在母亲床边的时刻。父亲与二弟则守在母亲病床的两侧,静看着她的呼吸,一切都很安静。护士刚替母亲整理床铺、洗手、洗脸、梳头,一切都十分安静。
  黄昏时分,六时许。父亲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母亲,以为她仍有很多小时的生命。可是他赫然发现她的呼吸突然变得缓慢,她的颈部肌肉微动了两下。父亲知道她已停止呼吸了。一切都很平静,非常平静。父亲弯下头,吻她的手,然后哭了。接着他对二弟说:“她已离开了,快通知哥哥和弟妹。”我们站在母亲床侧的时候,一起念着过往数天经常念诵的祷文。不过,我第一次加上一句在日后漫长岁月里我们会说的话:“愿永恒的真光照耀她,使她安息。”
  母亲的呼吸就这样停顿了,一切就是这样子。父亲用谨慎的词句叙述她生命最后几分钟的变化,把她的生命如何随着颈部轻微颤动而结束的情景告诉我们。“这是不明显的。”他说,眼神流露了柔和的微笑。一点也不戏剧性,一切都如此安静。很难把它形容为一桩事件。某一刹那,我感到难过,因我不在房间里头。不过我随即明白到我应感恩,因为父亲能在最后的数分钟与母亲如此接近。我认识到由他而不是我来叙述故事,是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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