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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伤的治疗者 |
三、牧养绝望的人—等待明天 |
每逢我们想到领袖,总是想到一个带领群众的人;他主要提供意念、建议或主张。于是,我们想起甘地(Mahatma Gandhi)、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肯尼迪(John F. Kennedy)、韩玛绍(Dag Hammarskjold)、戴高乐(Charles de Gaulle)——他们都在现代历史里边沿举足轻重的角色,一直为大众注目。然而,我们研讨一个基督徒可寻求怎样的领导时,有时似乎最好从身边着手,这样,当事人便没有逃避的藉口,说自己不是致力改变世界的材料。 任何男女多多少少都正对他人行使领导权。在父母子女、老师学生、上司下属等关系中,我们可发现很多不同的领导方式。在一些非正式场合——运动场、街头党派、学术和社会团体、康乐体育会所——我们也可察觉领导的实施与接受方式怎样影响着我们。 在这一章,我打算着重涉及领导的最简单架构:两人之间的接触。在这一对一的关系中,我们看到彼此的领导,当中包括由一观点到另一观点、一种看法到另一看法、一项信念到另一信念。我们不需要提及希特勒(Hitler)或甘地等名字,以显示这种领导有多大摧毁性或建设性。即使在两人之间的简单对话,领导可以是生与死的问题。事实上,正是在这一对一的接触,我们发现了一些基督徒领导原则。这些原则同时对更复杂的领导关系有意义。 且让一位住院病人和探病者的简短对话,作为我们讨论的起点。这位病人48岁,姓夏利逊,是个旧式农场的工人,个子高大,外表粗犷,不善辞令。他成长于简单的浸信会家庭,为了腿部手术,入住大城市医院,却感到不适应、迷惘。他患的是大动脉衰竭。探病的是神学生若翰·阿伦,正跟随院牧作为期一年的院牧训练。 这是若翰的第二次到访。病人身处病房中央,坐在轮椅上,房里还有其他病人,有些病人在聊天。他们就这样谈起来了: 若翰:夏利逊先生,我……我前些日子曾探望过你。 夏利逊:是的,我记得。 若翰:一切可好? 夏利逊:好的,让我告诉你。他们上星期本来要为我动手术,打了麻醉药后,推我到那儿;我心跳过快,他们接着决定暂时不开刀。他们送我回这里,我想明天会动手术吧。 若翰:你说你心跳加快了? 夏利逊:是啊!他们认为那样动手术太冒险了。(稍停)我想我可以动手术了,我认为我撑得住的。 若翰:你觉得自己准备好了。 夏利逊:哟,我还没有准备死,只不过认为手术非动不可,不然就丢了双腿。 若翰:你还没有准备面对人生结局,不过要尽力做一点事情,好保住双腿。 夏利逊:对(点头)。假如这就是了结的话,那我就完蛋了。 若翰:假如手术失败,你认为结果就是完蛋了。 夏利逊:不错!他们当然说手术不太复杂。他们打算在这儿给我注射麻醉药,我就一直躺在这里,直至他们推我进手术室。他们说放一些塑胶管子进进身体,就能保住双腿。你看看我的脚吧(脱了鞋,露出脚),我站立的时候,这脚趾就会变蓝。他们大有可能从脚踝这里锯下去,只有这样,他们也许能保住我的腿。 若翰:假如你还能够用双腿,手术是值得的。 夏利逊:对啊。我当然不想在手术中死去。我宁愿死于自然,也不愿在麻醉中死去。 若翰:你知道在手术时有可能死亡,但你要复原的惟一方法便是动手术。 夏利逊:对,说的正是。 (停顿一会) 若翰:你出院后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吗? 夏利逊:没有事也没有人在等待我,只有艰苦的工作。 若翰:只是很多粗重的工作。 夏利逊:对啊,说得不错。我当然要恢复体力。我估计到烟叶收成的时候,我已好得差不多了。 若翰:你要收割烟叶? 夏利逊:对啊,大概八月左右就开始收割。 若翰:嗯——嗯 (停顿一会) 若翰:好了,夏利逊先生,我希望你明天安然无恙。 夏利逊:谢谢。多谢你来看我。 若翰:我会再看你的,再见。 夏利逊:再见。 若翰没有机会跟夏利逊先生再谈话了。第二天,夏利逊先生在手术中死去。也许,我们最好说:“他从没有从麻醉药中醒过来。” 若翰的任务是在这重要关头引领夏利逊先生,协助他进入新的明天。“明天”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对夏利逊先生来说,明天意味他重新回到烟叶的工作,或者……进入死后的领域。 为了进一步了解基督徒领导的意义,我们将要更仔细研究夏利逊先生与若翰之间的晤谈。我们先考虑夏利逊先生的处境,接着我们要提问,若翰可以怎样引领夏利逊先生进入明天;最后,我们会讨论这次会晤所显示的主要基督徒领导原则。 〖 I.夏利逊先生的处境 〗 若翰探访过夏利逊先生后,回到院牧督导那里时,心内不快,甚至有点忿怒。他觉得夏利逊先生固执冷漠,不能好好地谈正经事。他不认为夏利逊先生衷心欢迎他到访,他的苦涩、并有点粗野的语气,其实表示他对到访者心存敌意多过感激。若翰大为失望,毫不犹豫就称夏利逊先生为无可救药,难以成为牧养的对象。 若翰的反应不难理解。他作为一个年轻神学生,十分期望跟病人谈些有意义的话,从而提供盼望和安慰。不过,他灰心失望,觉得被拒,无所作为。只有在他开始写下、阅读、重读他们的对话,又与督导讨论实际发生的事情,他才开展一个必要的距离去了解夏利逊先生的痛苦处境。藉着这距离,他发现夏利逊先生置身于非人化机械化的处境,既恐惧死亡,又怕活下来。若翰在能够真正施予援手之前,要深切体会的正是这种动弹不得的绝境。 1、非人化的环境 一个神学生,顺利由小学、中学升到大学,又进入了神学院,实在很难想像一个48岁的人躺在科技主导的现代化医院的滋味。那必定像是到了另外一个星球,人们的衣着外貌、行为举止,都怪异得教人恐惧。白衣天使效率奇高地清洗、喂病人,为病人换衣服;医生手拿图表,记录病情,并以完全陌生的语言作出指示;很多挂着瓶子和管子的不知名机器;以及其他一切怪异的气味、声音和食物;都必定使夏利逊先生觉得自己有如小孩,在可怖森林迷了路。对他来说,一切都绝对陌生,一切都莫名其妙,一切都拒人千里外。这个靠劳苦工作自立自足的粗汉,突然发现自己成为许多陌生人物和手术的受害者,完全受摆布。他已不能控制自己的生活。一群没名没姓的“他们”已接管一切:“他们……打了麻醉药后,推我到那儿……他们接着决定暂时不开刀。他们送我回这里……” 这番说话显示,夏利逊先生觉得有奇异力量使他失去自己,腿部手术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神秘操控。他存在与否已无关宏旨。 “他们打算在这儿给我注射麻醉药,我就一直躺在这里,直至他们推我进手术室。他们说放一些塑胶管子进身体,就能保住双腿。” 对夏利逊先生而言,“他们”工作的时候,他的存在像是可有可无,个人自发性既无必要也无人欣赏,不用问也不必答,个人利益不受尊重也无人引发。根据夏利逊先生的经验:“他们在办事。” 若翰正正就在这种缺乏人性的环境,渴望提供院牧支援。 2、恐惧死亡 若翰研究他与夏利逊先生的对话记录时,他发现死亡才是病人关注的焦点。夏利逊先生多多少少意会到他的处境生死攸关。他在短短对谈中三次提及对死亡的恐惧,当时若翰似是一再闪避这话题,或者至少遮掩这痛苦现实。 夏利逊先生恐惧自己死得不明不白,一次他没有份儿的死亡——他对这次死亡一无所知,周遭握有权力的人却一清二楚。 他必定已感到,要像一个人般死去,已大不可能:“我当然不想在手术中死去。我宁愿死于自然,也不愿在麻醉中死去。”夏利逊先生知道,他被带进这个既机械化又难以理解的处境之后,他的死亡只不过是人类操控过程的一部分,他只能作壁上观。他在绝望的谈话中曾一度有过抗议。他——一个在田里辛勤工作谋生的人——一直全靠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有个人的死亡权利:一次自然的死亡。他过往怎样生活,也愿意怎样死亡。可是,他的抗议不太强烈,他必然已知道他别无出路。那些“下麻醉药”的人会使他在梦幻状态中消散、逝去,不再存活。他知道,即使他死亡,他在人生最关键的这一刻也无法参与。手术中的死亡只是教夏利逊先生害怕的部分原因,他还害怕自己的死亡机会被剥夺,即是他不是死去,只是醒不过来而已。 然而,事情不是如此简单。夏利逊先生还未想死,他曾两度告诉若翰他极度失望,可惜若翰却听不见。当若翰说“你觉得自己准备好了”,指的是手术,夏利逊先生却道出了心中真正的话:“我还没有准备死……假如这就是了结的话,那我就完蛋了。”这句气馁的话满是痛苦和失望,我们只能够猜测其弦外之音,或者,有些事情是若翰难以出口的,他想减少现实的难受。他说死亡是“终局”,且把“那我就完蛋了”改成了“结果”。若翰淡然处理了夏利逊先生的话,这样,他避开了病人个人的痛苦。 没有人能够全然了解夏利逊先生的呼喊:“假如这就是了结的话,那我就完蛋了。”因为“完蛋了”的意思是什么,我们根本不知道,不过,他的浸信会背景,并他清苦孤独的生活倒可指出,他也许已诉说了自己未蒙救赎的光景——面对地狱的永刑。这个48岁的男子汉,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可以聊天,没有人了解或宽恕,独自背负着痛苦的过去迎向死亡。他当时脑海里浮现的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不过,一个像夏利逊这样寂寞、这样绝望的人,大概不可能根据过往根深蒂固的经验,意识到天主的慈爱和宽恕。 再者,如果死亡的一刻通常使人回忆早年岁月,那么,他孩提时期的浸信会讲章——顺从“世俗快乐”的人面对永刑的威吓——定再度重现,既可怕又鲜明,逼使夏利逊先生在回想中,认定自己是“失落的那一个”。夏利逊先生或许已多年没上礼拜堂,自孩童时代已没接触过教牧人员。若翰这位年轻的驻院牧者在他面前现身的时候,一切儿时的警告、禁戒与劝告好像又重临,他长大成人后的罪过好像成了沉重的担子,只会把他拉向地狱。 我们不知道夏利逊先生想的是什么。然而,我们没有理由低估他言谈中的痛苦成分。我们言辞中的“也许”和“或者”起码能让我们知道,一个人把48年的生活带到审判日,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 “我还没有准备死。”这表示夏利逊先生还未准备来一次真诚的降服,他尚未有心理准备在信心与盼望之中交出生命,他当下的苦楚,比起生命尽头所碰到的,实在微不足道。夏利逊先生真真正正地恐惧死亡,不过,他渴想活下去吗? 3、恐惧生存 很少病人在接受手术时不盼想复原。复杂的医疗事业之所以存在,为的是治疗和康复,使病人重过“正常生活”。凡是到过医院并给病人谈过的人都知道,“明天”是即将回归家园、再见旧友、重投工作、过正常生活的日子。一般人身处医院,都盼想愈早离开愈好。医生、护士和助手正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人类盼望的治愈能力之下——共同工作。 一个不愿意离开医院的人,必定不能配合医院的宗旨,也限制了伸出援手者的能力。夏利逊先生曾否尽力恢复健康呢?我们知道他畏惧死亡,然而,这不代表他想活下去。回归正常生活在某方面意味回到等候你的人那里,但是谁在等候夏利逊先生呢?当若翰问“你出院后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吗?”,他感到夏利逊的孤寂。这问题剖开了一个很深的伤口,夏利逊先生答:“没有事也没有人在等待我,只有艰苦的工作。” 要一个健康年轻人体会没有人关心自己死活的滋味,即使不是不可能,也是十分困难的。孤绝是人类苦难中最难受的一种,对若翰这年轻人来说,孤绝的经验根本远在千里之外。他可以跟上司商讨,跟朋友交流;他的家人和所有人都关心他的福祉。相对地,一个无人挂念的人,只望在烟草行业干粗活,要复原的惟一目的是为了有力气收割烟草;生活对他又是什么一回事呢?生活绝对不会在他身体衰退的过程中抽去孤绝,那么,夏利逊先生为什么要活下来? 只是再花几年时间在炙热的阳光下挣扎,赚取仅够衣食的钱,直至别人认为他做不来而能够“自然地死去”?死亡也许是地狱,不过,生存也好不了多少。 夏利逊先生真的不想活下去,他恐惧乐少苦多的生活,他的腿有毛病,他知道没有腿也就没有生活。可是,双腿不能给他爱,只能让他干粗活,这委实是一个恐怖的想法。 这样看来,若翰所看到的夏利逊先生,正身处非人化的处境,既恐惧死亡又害怕生存。我们不知道夏利逊先生的病情有多严重,也不知道他有多大机会从手术中活过来。只是,夏利逊先生还未准备好,他不理解四周的情况,既不想死也不欲生;他身陷可怖的陷阱。任何的选择都是可悲的,不是受诅咒入地狱就是被判做苦工。 这正是夏利逊先生的处境。像很多人一样,他饱受身心精神瘫痪之苦,热望断绝,欲望堵塞,奋斗受挫,意志被囚。他不再充满爱和恨、欲和怒、希望和困惑,他已成为被动的受害者,完全不能主宰自己的历史。当医生的手触及这处境中的人,接触的只是一具不再说话的躯体,一具已放弃合作的躯体。他无法竭力赢取胜利,又或如果胜利无望,他也不能安然投降。在施手术医生手下,夏利逊先生根本无名无姓。他自己也不有此要求,他已变成无名的躯体,甚至失去生存的能力。这躯体已停止运作。 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夏利逊先生的个案并非独一无二,很多人都成了自己生存形式的狱囚。很多男男女女不理解他们身处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死亡,甚至生存,都教他们恐惧;夏利逊先生的处境也是这样。 同样,有很多男男女女跟若翰一样,有理想,有识见,盼想解救别人,把他人引向明天。那么,怎样把像夏利逊一样的人自瘫痪中释放出来,并且在新生活开始时,引领他们进入明天呢?这就是我们现在该考虑的问题。 〖 II. 如何引领夏利逊先生进入明天 〗 若翰探望了夏利逊先生,明显的问题是:若翰能够或者应该为夏利逊先生做些什么?不过,这问题实在不大公平,因为夏利逊先生的处境不是马上可以清楚和理解的。或许就在这刻,细心分析这简短对话多个小时之后,我们只片面掌握病人的情况,此外,仍一无所知。 要批评若翰的反应,并指出他多少次失去接近夏利逊先生的机会,倒是件易事;事实上,我们正看到若翰竭尽所能聆听夏利逊先生,并应用在教室学来的非指导性辅导原则。这次对话是既学术又笨拙的,明显充斥着恐惧、犹疑、混乱、自以为是和疏离等感受。若翰和夏利逊先生代表着两个在历史、思想、感受上不同的世界,要是希望他们在两次随意倾谈中就能够彼此了解,即使不是不人道,也是不切实际的。要是我们自以为有点学术成就,就一定知道这个农场工人是怎样的人,并他怎样面对死亡,那我们未免是狂妄自大了。一个人的奥秘是那么的高深莫测,难易由另一人来解释。“夏利逊先生怎样能被领向明天?”这问题,依然是一个恰当的问题。因为一个人需要另一个人才可生存,他愈甘心乐意进入他和别人都知道的痛苦处境,就愈有可能成为领袖,带领追随者离开旷野,进入应许地。 所以,随之而来的不是给若翰上一课,指出他怎样惨痛地失去帮助夏利逊先生的机会,并告诉他早应怎样做,反倒是在夏利逊先生的光景体认全人类的苦楚:人绝望地渴求弟兄的人性回应。 若翰能够做的,比起他与夏利逊先生交谈时所做的,不会多到哪里去,然而,这种人类悲惨处境的研究,也许显示出人的回应确实是生死攸关的事。 在非人化处境里,人类可能作出的任何反应都是个人的回应,一个病人得着这回应,无论面对生,又甚至是死,都能对他人有所期待。 1、个人化回应 当神学生阅读若翰与夏利逊先生的对话,他们通常强烈批评若翰的回应,以及提出他们可能会说的话。他们解释:“我会叫他想想人生美好的经历,并尝试让他对美好人生有盼望。”或是“我会跟他解释,天主满有怜悯,必定赦免他的罪。”或是“我会尝试找出他病患的更多详情,并向他说明他大有机会复原。”或是“我会跟他多谈他对死亡的恐惧,并且提及他的往事,好叫他卸下罪疚意识。”或是“我会跟他说,对一个信靠基督的人,死亡只是通往新生命的方式。” 这一切和其他建议的回应,都建基于热切伸出援手和提供盼望的信息,以减轻这受苦者的痛苦。不过,问题依然存在:“一个神学生的言辞、解释、劝导和理由,对一个受着苦痛煎熬的文盲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有没有人在一个人死前数小时,能够把那个人的观念、感受或看法改变呢?”可以肯定的是,48年的生活,绝不会因着一位善意神学生的数句精简说话而起变化。若翰也许过分被动,也许没有勇气道出真相或表达关心;可是,这又有什么实质的分别呢? 对于若翰探访夏利逊先生,假如我们期望改变了术语、或用字的次序或性质,就能出现救赎,那是决不可能成真的。我们甚至可以自问:“若翰不去碰夏利逊先生,让他自生自灭,不用因着教牧而生恐怖的联想,岂不是更好?” 说得不错……除非夏利逊先生在这环境所造成的无名无姓处境中,遇上一个面貌清晰的人,亲切说出他的名字,并认他为弟兄……除非若翰成为夏利逊先生能看、能摸、能嗅、能闻的对象,一个真真正正全心全意临在的人。如果一个人能在夏利逊先生身处的云雾之外,真切地看着他、跟他说话、紧握他的手,一切都会明显有别。过去与未来的虚空,永不能以空言而只能以一个人的临在来填满。因为只有这样,盼望才会油然而生,他所埋怨的“没有事也没有人”也许至少有个例外——这种盼望可使他轻轻细语:“也许,终于有人在等我。” 2、生命中的等待 除非一个人让别人知道他的临在,否则,他不能成为领袖——即使他陌生和冷漠的状态踏前,让人觉得他可分享交流。 不过,即使若翰真切站在夏利逊先生面前,即使他可向对方表达真正关怀,他又又怎样领对方脱离恐惧,进入有明天的盼望?我们也许先要弄清楚,无论是若翰还是任何有关的人,都不希望夏利逊先生死去。动手术是为了治好双腿,并且当夏利逊先生说“我认为我撑得住的”,只有冷血的人才会苛责他谨慎的猜测。对一个面对手术的病人来说,明天该是一个复元的日子,而不是死亡的日子。 所以,若翰的工作是鼓励病人,使对方渴求康复,并且在挣扎求生时得着更多力量。 然而,他有什么法子呢?就是要推翻夏利逊先生的危险归纳:“没有事也没有人在等待我。”要把这句话化为一句自我束缚的抱怨,并且要当头棒喝,粉碎他的错误自我观:“看着我,再说一遍——你看看我的眼神就知道你错了——我在这里。我在等待你——明天,后天,我仍会在这里——不要教我失望。” 如果一个人认为没有人在等待自己,他断不能活下去。任何人长途跋涉回家,都会在车站或机场寻找等待自己的人;任何人都想跟守在家里、等待自己的亲人讲述自己的故事,分享苦乐。 无政府主义者亚历山大·伯克曼(Alexander Berkman)在1892年意图杀害工业巨头亨利·克莱·弗里克(Henry Clay Frick),若不是有几个好友在狱外等待他,他早就因着14年残酷监狱生涯发了疯(参Prison Memories of an Anarchist, Alexander Berkman, New York, 1970)。乔治·杰克逊(George Jackson),索尔达监狱囚犯盟友(Soledad brother)之一,18岁那年抢劫汽油站70元,于1960年入狱,并于1971年越狱时遇害。假如他的母亲、父亲、兄弟罗伯特(Robert)和约纳堂(Jonathan),朋友费伊·斯腾德(Fay Stender)没有在外面等待他,收他的信并不断回应他的思想,他绝不可能写下那些动人的函件(参Soledad Brother: The Prison Leters of George Jackson, New York, 1970)。 只要至少有一个人在等候,人就能保持神志清通,并生存下去。即使健康很恶劣,人的精神实际上仍能够控制肉身。一个濒死的母亲总要活着见她的儿子,才会放弃挣扎;一个士兵知道妻儿在等候他,总能避免身心的崩溃。然而,如果“没有事也没有人”在等待的话,面对生死的挣扎时,生存的机会就十分渺茫。假如夏利逊先生的恢复知觉,就是等于到了车站,成千上万的人左穿右插,却没有人举起手,面带熟悉的笑容走近他,或是欢迎他捡回生命,那么,夏利逊先生绝对没有理由要从麻药中醒过来。若翰大有可能成为那个人;他可以让对方知道,他的重拾生命对等待的人来说是一份礼物,因而救回对方一命。成千上万的人自杀,正因为明天没有人在等待他们。生命中若没有相系的人,又有什么理由要活下去。 然而,当一个人跟同伴说:“我不会放弃你,我明天就在这里等你,不要教我失望。”那样,明天就不是无尽的隧道,那个等候他的弟兄反而变得有血有肉,他会为这个弟兄给生命多一次机会。当明天意味着烟草业、苦差和寂寞生活,根本不能期望夏利逊先生跟动手术的医生合作。不过,如果若翰曾站在明天的门槛,夏利逊先生也许想知道他要对明天之后的事说些什么,而帮上医生一把。 我们不要说一小时不能建立拯救生命的关系,因而抹杀等待的力量。一个人身处苦难的时候,别人的一个眼神或轻轻一握都能胜过多年的友谊。爱不只永恒不渝,也可以一触即发。 若翰实在可以成为夏利逊先生的明天,也许可救回他一命。 3、死亡中的等待 不过,夏利逊先生不一定康复过来,他自己首先意识这光景。他曾三次明显提及自己的死亡,而且知道自己病入膏肓,手术效果成疑。在与若翰的简短对话中,夏利逊先生似乎害怕死亡,更甚于重拾生命。在一个差不多活不到明天的人面前,若翰的出现和忠诚等待岂不变得无稽?许多病人都受到康复和痊愈后会更好的故事愚弄,然而只有很少安慰病者的人相信自己的说话。当所说的话十分可能成为对病人的最后赠言,那么,谈及等待明天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正好触及若翰与夏利逊先生相遇的最敏感一点。为什么一个看来健康且聪颖的人,要在一个受死亡噬蚀的人面前出现?要一个濒死的人面对一个初出茅庐小子,到底有什么意思?这看来是心理折磨——一个年轻同伴提醒一个濒死的人,生活大可不同,可惜为时已晚。 我们社会大多数人都不欲以死亡的观念互相打扰,他们甚至打算在他人死亡时,也不让他知道死亡已近。若翰玩这个错误游戏之时,绝不能引领夏利逊先生进入明天。与其说在领导,倒不如说他在误导。他已窃取夏利逊先生死亡的人权。 说句实话,夏利逊先生未必能复原,若翰真的能够说“我会等候你”吗?又或者一个人能不管对方发生什么事,甚至死亡,阿谀奉承仍然等待吗?在死亡面前,若翰跟夏利逊先生没有什么差别,他们同样会死,差的只是时间,不过,当两个人结为友伴,时间又算得上什么?假如若翰的等待能够救回夏利逊先生一命,他的等待力量将不会受着夏利逊先生的痊愈左右,因为两个人真心相交,其中一方的等待必然能够跨越另一方生死的脆弱界线。 夏利逊先生畏惧死亡,因为他害怕定罪——永恒无止的孤立。不管夏利逊先生认为地狱意味什么,他全然排斥。不过,假如他能接纳若翰的同在,也许会觉得有人反对他的恐惧,死的时候也不致孤单。 人确实可以在死亡中活出忠信,且表现出团结,这种团结不但建基于重返日常生活,也奠基于参与死亡的经历,这死亡经历藏于人的心底。“我会等候你”的意义远远大于“如果你捱过手术,我会再与你一起”,根本没有什么“如果”可言。“我会等候你”超越了死亡,深切表达了一项事实,信心和盼望也许过去,爱却永远长存;“我会等候你”表现了一种足以折断死亡锁链的团结。在说“我会等候你”的一刻,若翰不再是个院牧,搜索枯肠,提出忠告,夏利逊先生不再是农场工人,揣测自己会否手术成功;反之,他们两个彼此唤醒心灵深处的直觉,悟出生命是永恒的,绝不会因着生理过程而变成虚空。 即使明天是另一人的死期,某个人仍能领那人进入明天,因为他可以在两边等他。然而,若翰领夏利逊先生重回烟草工作,如果那只是死亡队伍上的另一次拖延,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对死亡咆吼抗议,因为他对行刑的拖延不满。也许这抗议在夏利逊先生身上,既能发动康复的力量,也能发动打破恐惧围墙的能力,使死亡化成生命的入口,而那生命一直在等待他。所以,若翰藉着与夏利逊先生同在,并在生和死之中等待他,也许真的可以引领夏利逊先生进入动弹不得的处境,才会使他成为真正的领导或领袖。只有这种亲身的参与才能把夏利逊先生自瘫痪中解救出来,并且使他对自己的历史负责。在这种意义上来说,不管夏利逊先生能否康复,若翰确实可以拯救他的生命。有若翰在等待,医生动手术的对象就不是个消极的病人,反而是个能承担抉择的人。 夏利逊先生的光景不是某个人在某特定医院的光景,这委实是全人类处境的景象。领袖的潜能不纯是由训练有素的的神学家践行,而是每个基督徒的责任。故此,最后让我们讨论是次接触所显露的基督徒基本领导原则。 〖 III、基督徒领导的原则 〗 我们谈到基督徒领导,怎能不提及耶稣基督、祂的一生、十架受死和死后复活?惟一的答案是:祂自本章的第一页起就在这里了。了解夏利逊先生处境并寻求建立生命的回应之道,完全建基于天主在耶稣基督里的启示。这启示指出夏利逊先生的光景,正是人的光景;这启示同时显示出,我们大有可能不计较生死界线,学像基督那样忠诚等待。故此,我们能够在夏利逊先生和若翰的相遇中,发现并再发现基督徒领导基本原则:一、真切关怀,为同胞摆上性命;二、对价值观和人生疑义有坚定不移的信心,即使日子灰沉也不动摇;三、永远寻求明天的盼望,甚至超越死亡的一刻。这些原则建基于一个且是独一的信念:天主既已成了人,人就有力量引领同胞奔向自由。若翰探望夏利逊先生的过程,让我们反省了三项原则,现在且让我们郑重注意每一项。 1、真切关怀 若有什么态度足以折磨受苦的人,那绝对非高不可攀莫属。基督徒牧灵的悲剧在于,很多人有极大需要,他们期待细心倾听的耳朵、打气的说话、宽恕的拥抱、坚定的一握、温柔的笑容,甚至是无能为力时的歉意,可惜的是,他们通常发现牧者遥不可及、置身事外。他们不是不能就是不愿表现同情、愤怒、仇恨,又或怜恤等感受。吊诡的是,这些想服事“所有人”的牧者,往往不能亲近任何人。每一个人都成为我的“邻舍”时,倒值得怀疑,有谁能成为我的“近邻”——即与我关系最紧密的那个人。 过去,极多专家都强调,领导者在助人的关系里,要对个人的真切感受及态度有所约束(参Seward Hiltner的出色研究,Counselor on Counselling, Nashville, Tennessee, Abingdon, 1950),现在似有必要重建基本原则,就是要甘于投身,甘于全人进入痛苦处境,甘于冒受伤、残害甚至是毁灭之险,否则没有人可帮助任何人。基督徒领导由始至终彻头彻尾就是为别人豁出生命。除非我们认清,真正的殉道是见证与哀哭的人同哭、与欢笑的同笑、以自己的苦乐经历成为澄清和了解的源头,否然,殉道的思想只是逃避现实的念头而已。 有谁能够从一所火光熊熊的房子救出一个小孩,却不用冒烧伤的危险?有谁能细听一个孤寂绝望的故事,却不用冒险面对内心类似的痛苦,甚至失去心灵宝贵的安宁?简单而言:“有谁能不走进苦难,却能带走苦难的呢?” 领导的最大幻想是,有人从未踏足沙漠,却能领他人走出沙漠。我们生活里无数例子告诉我们,领导需要了解,而了解需要同甘共苦。只要我们一直把领导界定为预防、或奠定先例、或为一些“大众利益”谋福祉,我们已忘记一项事实:除了受苦的天主外,没有他神可拯救我们;除了被世人的罪碾压的人,没有人可领导他的同胞。真切关怀意味夏利逊先生是惟一的重要人物,为了他我甘愿把其他职务、定好的约会和筹备已久的会议抛诸脑后,不是因为这些事情不重要,而是在夏利逊先生的苦痛面前,它们已失去迫切性。真切关怀使我们能够体验到,追寻“走失的羊”之所以是真正的服事,乃在于关顾那些备受忽视的人。 一个一直全心为众人中每一个付出的领袖,定会受到众人的信赖。很多故事都阐释了“他真的关怀我们”这句话,这些故事在在显明,真正领导的记号是,为了一人而忘记众人。 人们在婚礼聆听牧者对新婚夫妇的训勉、在葬礼聆听牧者对安息者儿女的安慰,不只为了好奇。他们聆听时期盼真切关怀能使牧者在分享苦乐之余,能发出触动心弦的肺腑良言。很少人喜欢一篇切合所有人的大众化讲章,相反,很多人都全神贯注于数句为少数人而说的话。 这一切提醒我们,当一个人有勇气进入最独一无二、最私人的生活经验,他正触及团体的灵魂。那个花了很多时间设法明瞭,澄清同胞错乱和困惑的人,就最有可能成为胜任的领袖,说明众人的需要,因为在苦与乐的泉源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卡尔·罗杰斯(Carl Rogers)写以下一番言论时,所指的正是这件事。他曾写道: ……我发现,在我看来最私隐、最个人、最难理解的那种感受,结果竟是许多人共有的表白。这教我相信,我们每人内里最个人和独一无二的东西,假如分享或表达了出来的话,大有可能是深深打动人心的元素。这有助我了解艺术家和诗人,他们大都敢于流露内心的独特之处。(On Becoming a Person, London, 1961, 页26) 如此看来,基督徒领袖应是艺术家,以勇气表达最个人的关注,藉此把众人联系起来。 2、坚信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即使面对绝望和死亡,仍坚信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正是基督徒领导的第二项原则。这原则似乎过分明显,很多时都被视之为理所当然,甚至备受忽略。 若翰需要真切地关怀夏利逊先生,不过,若翰先要在那次相遇中,显出他愈来愈相信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惟有这样,他的关怀才能奏效。当基督徒领袖没有新的盼望,当一切都似曾相识,当一切牧职都沦为例行公事,那么基督徒领导就是一条绝路。很多人已走上这绝路,并发现自己惨受生活幽禁——所有说话都已经说过了,所有事件都已经出现过了,所有人都已经碰见过了。 然而,一个深信生命有价值和意义的人会发现,每一经验都蕴含新应许,每一相遇都启发新洞见,每一事件都带来新信息。不过,我们要发掘,并让人看到这些应许、洞见、信息。基督徒领袖之所以成为领袖,并不因着他发表新意念,并说服他人接受;他之所以成为领袖,乃因为他带着期望的眼神面对世界,以其专长揭开遮挡潜力的帐幔。基督徒领导之所以是牧灵工作,乃表明领袖在服事他人之时能带来新生。正是这种服事,让人看到街道隙缝中的花朵,让人听到怨忿仇恨所掩盖的宽恕微声,让人触摸到死亡和毁灭阴影下的生命。 夏利逊先生不纯是满怀苦毒和敌意的人,也不全然抗拒牧者的援手。对一个真正牧者来说,他应掌握并活出生命的真理:人要带着尊严面对人类的死亡,并且是主动地交出生命,而非全无知觉地让别人取走生命。一个基督徒可在夏利逊先生粗俗和苦毒的言谈之中,听出一个濒死者的呼救声,他呼求一个与他一同面对生与死的人。 他们两人在危机处境的相遇,并非是个别事件,反而是一种直接的考验,让他俩再三发掘人心的基本追寻。然而,一个深信生命有价值和意义的人才能听到这召唤,他知道生命不是一成不变的,反倒是人与世界不断接触的奥秘。 3、盼望 我们越发相信生活的价值和意义,对他人的真切关怀就能够持续不绝,而我们引领同胞走向未来的最深切动机却是盼望。因为盼望使人有可能超越急迫的需求欲望,得着超越人类苦难甚至死亡的远象。基督徒领袖是个有盼望的人,归根结底,他的力量并非来自个人的自信,也非出自对未来的特别期待,而是来自天主赐下的应许。 这应许不单使亚巴郎走向未知之地,也不单激励梅瑟引领同胞脱离奴役生涯;对任何面对朽败和死亡、仍迈向新生命的基督徒而言,这应许也是股动力。 没有了这盼望,与一个行将就木的人相处时,我们永不能看到个中的价值和意义,也不能打从心底关怀对方。这盼望远超乎个人心理力量的范围,因为这盼望不只植根于个人的心灵,而是植根于天主在历史里的自我启示。故此,若一个基督徒领袖纯粹乐观地面对人生困厄,他的领导方式不算是基督徒领导,因为基督徒领导是以历史中的基督事件为根基的,而基督事件绝非人类误打误撞的宿命事件,却是一次戏剧化的明证,指出在黑暗的另一面有着光明。 任何欲把这盼望连于四周可见事物的做法,势必招致试探,因为这做法时我们误以为成功而非应许是基督徒领导的基础。很多教牧同工和平信徒在辛勤多年后,非但没有成果,连改变也不多,于是失望,苦恼甚至心生怨愤。把使命建基在具体成果上,无论想法怎样,都像是把屋子建在沙土而非建在磐石上,这做法甚至叫人看不到成功为白白的恩赐。 盼望使我们不至于死抓着所拥有的不放,且有助我们自由地离开安全地带,进入陌生而恐怖的领域。这也许听来浪漫,不过,当某人与弟兄走进死亡的恐惧,并能够在那儿伫候对方,“离开安全地带”也许会变成领导方面的高难度行动。这正是门徒的行动,要追随基督走窄路,因祂走向死亡时,除了盼望外,并没有其他凭藉。 〖 小 结 〗 所以,等待明天正是基督徒领导的举动,它要求领袖有真切的个人关怀、对人生价值和意义深具信心,且有足以突破死亡界限的热切盼望。这分析逐渐清楚显示,基督徒领导是藉着服事来成就的。这服事要求人拥抱着一切人性脆弱,甘心乐意地进入与弟兄姊妹分享的处境。这是痛苦的、自我否定的经验。不过,这经验确实能领人离开迷乱和恐惧的囚牢。事实上,这正是基督徒领导的吊诡之处:出路便是入口,只有藉着苦难进入联合的关系,才能得着释放。正如若翰受邀请,进入夏利逊先生的苦难,在那里等候他;每个基督徒都不断受到邀请,藉着进入恐惧,以克服邻舍的恐惧,并在苦难的团体中找寻自由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