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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外

外科手术




  星期五一早,再经过一连串测试之后,外科医生班斯说:“你的脾脏仍在出血,必须切除。”“什么时候?”我问道。他说:“手术室一有空便做。”没多久,白莎德医生来看我。我再度感到死亡的威胁,于是向她说:“如果我已濒临死亡的话,请让我知道,我真想预备好才面对死亡,我并不怕死,但是担心自己会毫无准备地离世而去。”她回答说:“就我所知,你真的没有死亡的危险。不过我们必须止血,所以一定要切除脾脏,几个月后你便会没有大碍的,失去了脾脏也一样可以活得很好的呀。”
  白莎德医生十分坦白直接,把一切都告诉我,但我自己却总是觉得很有可能会死,并且应该在死前为自己、为友好作一个准备。在我心灵深处的某部分,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十分危殆,就此,我让自己溜进了一处从未到过的地方——死亡的大门。我想认识那地方,在它“四周走走”,准备今生之后的生命。这是有生以来,首次自觉走进这个明显地恐怖的地方;第一次展望一个可能是全新的存在形态。我试着放下熟悉的世界、自己的过往、友好、计划,我竭力不回顾过去,只向前望,且不住地望着那扇门,它或许会向我敞开,展示一些我前所未见的事。
  我那一刻的经历是前所未有的:纯洁无条件的爱。更美妙的是,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强烈的人格化的临在,这临在足以把所有恐惧都推到一旁,并且向我说:“来,不要怕,我爱你。”这是一种十分温柔、毫不定罪的临在;这临在只是单单要我信靠,且是全然的信靠。我有点迟疑,不敢单纯地说那是耶稣,因为我主要关注的是,耶稣的名字或许未能唤起我所经历的那完满的神圣临在,那同在并不是一谷温暖的亮光、一道彩虹,或所目睹的一扇敞开的门,却是既有人性、又有神性的临在——召我走近点,和放下一切恐惧。自从我在双亲、友好和老师身上认识耶稣以来,我一生都努力尝试跟从祂。我曾用上无数小时浸淫圣经、听演讲、听道、读属灵书籍。耶稣与我曾十分亲近,却同时十分遥远;祂是我的朋友,却也是陌生人;祂是盼望之源,却又叫我恐惧、罪疚、羞愧。然而此刻,我在死亡大门周遭徘徊之际,一切不明确的、无把握的都消失了,祂就在那里,我生命的主在说:“来,到我这里来。”
  我十分实在地知道祂是为我而来的,但是,我也知道祂正拥抱着整个宇宙。我知道,真的知道,祂就是耶稣,我曾经向祂祈祷,也曾向人述说祂的作为,然而,我亦知道,这一刻,祂并不是要我祈祷或说些什么。一切都安好,总括这一切的字眼就是生命与爱。然而,这些字词都化成了实体。生命与爱如许亲密地包围着我,以致死亡也丧失了势力、退缩了,我有若在越过海洋,而波浪都全给卷去了一样。我被安稳地抱着,朝对岸前进。一切嫉妒、怨怼、愤怒都被柔和地挪开了,我得见爱与生命比一直忧心忡忡的所有势力,都更伟大、更深邃、更坚实。
  我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情绪,那就是归家的感觉。耶稣为我打开家门,还好像在说:“这就是你所属的地方。”祂曾向门徒说:“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我去原是为给你们预备地方。”(若14:2)这话渐变得十分真实。复活了的耶稣,如今住在父家,正在欢迎我这个刚走完一段悠长旅程的人归家。
  这正是我最长久、最深远的想望得以实现的经历。打从最初有意识那一刻起,我便想望着与耶稣一起。我如今具体地感受到祂的同在,就有若我的一生已聚合起来,并整个人被爱拥抱着。这次的归家真有归回的特质——回到天主的腹中。这位天主曾在暗中造我,在地的深处陶造我,在母腹中缝造我,在我历尽风尘后,召我归回,并且要接待我,就像接待一个重拾童真、足以像小孩一样被他人爱惜的人。在此,我只是为自己说话,单纯地相信在面对死亡之时,我有一个十分清楚的景象。
  不过,我对这归家的呼召仍然有抗拒,素某一次来探我时,我也曾向她提及这事。最教我不想死的是感到还有未竟之工,以及与一些人(现在共住或曾经共住过的)之间未解决的冲突。我心中那份不能饶恕他人的痛苦,仍促使我抓着负伤的生命。在心灵的眼中,我看到一些男男女女,他们足以引发我内心愤懑、嫉妒,甚至憎厌等种种感受。他们有奇异的力量钳制着我,可能他们永不会想起我,但是每一次想到他们,我便失去心中一些平安和喜乐。他们的批评、排挤、不屑的表现,仍然影响着我对自己的观感。因为自己一直没有打从心底真正原谅过他们我就给这些人钳制我的力量,把我锁在过去破碎的生命里。我亦知道仍然有人生我的气,他们一想到我,一提起我,便不能不充满敌意。我可能甚至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或说过什么,我可能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不曾原谅我,却在怒中死抓着我不放。
  面对死亡之际,我醒悟到令我抓着生存不放的并非爱,却是未平复之怒气。爱——自我内里流出的和迎我而来的真爱——释放了我,叫我能面对死亡。死亡不能消除那爱,相反地,死亡只会深化、强化那爱。我深爱的人,和那些深爱我的人,会为我的死而悲痛,然而他们与我之间的联系只会加强、加深。他们会忆记着我,视我为他们的一分子,从而在他们的人生路上,与我的精神同行。
  不,真正的挣扎并不是因为要离开挚爱亲友,真正的挣扎乃是因着要留下那些自己还未原谅的人,以及那些还没有宽恕自己的人。这等感受令我紧紧依附旧有的身体,也给我带来极大的忧愁。忽然间,我有股强大渴求,要把所有生我气的人,和我恼怒的人,都请来病床旁,好让我能拥抱他们,请求他们宽恕我,也奉上我的原谅。我想着他们,才恍然大悟,他们正好代表着一大堆的见解、批评、甚至谴责,这一切一直逼使我成为这个世界的奴隶。我的大部分精力都像在向自己证明,我的信念是对的:有些人确是信靠不过的;有些人在利用我,或想把我推在一边;而且一大群、一大班人都是不知所谓的。如此,我不断抓紧这个幻像,以为自己注定了要负责评估及审判人类的行为。
  我愈觉得生命衰竭,愈深深渴望原谅别人和得着宽恕,放弃一切评价和成见,从判断人的重累下释放出来。我向素说:“请告诉所有伤害过我的人,我从心底原谅了他们,也请所有受我伤害的人宽恕人。”我说了这话之后,心中有一种感受,有若以前在军队里以上尉之衔做随军神父时,脱下那些宽大的皮带一样。我不但把皮带束在腰上,也把它们搭在胸前和肩头,交叉而过。皮带给我带来威望与权力,也鼓励我判断别人,把他们区分。虽然从军日子很浅,但内心却从没有真正完全脱去那些皮带。然而,现在我知道自己不想在这些皮带的捆绑下死去,我要弃绝权势,解除皮带,完完全全脱去判断别人的枷锁,才安然离去。
  在这一段时期中,我最担心的是,我的死或会令一些人感到歉疚惭愧,或是叫他们的灵命停滞不前。我恐怕有人会说,或是会想:“但愿曾有机会解决彼此的冲突,能够说出我真正的感受,表达我真实的意图……甚愿有,但如今已太迟了。”我知道,在这些未说的话和收起了的表示下过活,实在是苦涩的。这些悔疚令我们内在的黑暗更形恶化,成为了充满愧疚的负累。
  我了解到,我之死亡对别人是好是坏,全系于我在死亡面前的选择。我向素说:“如果我思了,请告诉每一个人,我极爱每一个认识的人,还有所有曾经和我起过冲突的人。告诉他们不用感到焦虑或是歉疚,只要让我进入天父的家,并相信在该处,我与他们之间的橡胶会变得更深更强。请他们与我一同庆祝,为天主赐了给我的一切而感恩。”
  我能够做的就是这些了。素全心全意听了我的话,我知道她会叫我的话语结果子。她以极其温柔的目光看着我,让我了解到一切都安好。从那一刻起,我将自己完全交托给耶稣,觉得自己好像小鸡,安全地躲在母鸡翅膀底下。由于我意识到苦恼——想得着的爱却不能得、最想施出的爱却不能送出,以及受排挤、被抛弃的感受所形成的苦恼——皆已终结,所以就有这安全感。这次大量流失的血,正好成为这许多年来困扰着我的苦恼之隐喻。苦恼亦要从我体内流出,然后我才会认识到一直以来一心追求的那份爱。耶稣把天父的爱赐给我,这是我最渴想的爱,也是能令我献出所有的爱。耶稣自己也曾苦恼过,祂了解到不能施予最看重的、或接收最看重的痛苦。然而,祂度过了苦恼的生活,抱着一个信念,就是那位差祂来的天父,永远不会离弃祂。如今,耶稣就在那里,超越了所有苦恼,呼召我到那“另一国度”去。
  耶稣的母亲,玛利亚,也在那边,但是她并不如耶稣那般近。她好像想留在幕后:开始时,我全神贯注于耶稣确实的临在,以致没有想到玛利亚;然而回想起来,我知道她在那里温柔地目睹着我的心与耶稣的心相遇。我多时祈祷说:“圣母玛利亚,求你现在和我们临终时,为我们罪人,祈求天主,阿门!”我意识到“今时”与“死后”已二而为一,虽然我没有留意她,也知道她在那里。剧痛叫我不能开声祈祷,也不能多思想。但每当护士把木制的念珠放在我手中时,我便感到安慰。我能做的只是抚摸着这串念珠,但似乎单单这样做便是祈祷。没有说什么话,没有想出什么意念,单单只是触摸。
  当护士推我进手术室,把我双臂张开系在手术台上时,我内心极其平安。我环顾他们戴上面罩的脸孔之时,认出白莎德医生来,我没有想过她会在场,但是她在便很高兴。这使我有被熟知和得着好照顾的感觉。与此同时,我在猜想他们会怎样麻醉我,于是我开口问,护士便说会替我注射。她随即给我一针,那就是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了。
  几个星期后,白莎德医生才告诉我手术期间的情形。“我一见到脾脏在积血中,有若一个小岛浮着时,就不敢肯定你能否过得了这次手术。你差不多失去了全身三分之二的血,我们不知能否让你活着出来。不过班斯医生止了血,又切除了脾脏,救了你一命。”显然手术医生班斯或是白莎德医生,都没有从测试报告中看出失血之严重程度。送我回深切治疗科时,曾经参与手术的人都认为我差点便一命呜呼。我从麻醉药醒过来不久,其中一个护士说:“喔,你应该谢谢祂。”我以为她指班斯医生,然而经我一问,她说那是指天主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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