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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外

复 元



  手术后那几天,我开始发现不死渐愈的意义是什么。虽然素和很多来探望我的人都因我脱离危险,看来亦不错,显得非常欢乐和感恩,我却要面对一个简单的事实:我回到了这个世界,而我曾自这世界释放出去。我因为仍然活着而高兴,但是想深一层,我有点不解,猜想着为什么耶稣还没有召我回家。不错,回到友人身边,我是快乐的,但我仍要自问,为什么回到这“尘世”会是更适合的。我为着能够与家人、团体共处多一些时日,深深感恩,不过,亦明白到在世上多活一天,便等于多点挣扎、多点痛苦、多点苦恼、多点孤独。对众多因我得痊愈而表示的感激,我内心有保留,可是,我不能明言:“若我死了,对你可能更好;我不在,你会更亲近天主。”但是,我的心灵正在说着类似的话。
  我最主要的问题变成:“我为何仍活着?为什么我不在进天主家之列呢?为什么要我回到这地——爱是如许模糊不清、平安是如许难寻、喜乐又是如许深藏于哀痛之内?”这问题以多种形式袭我而来,而我知道要慢慢才能掌握答案。当我度过前面的年日时,这问题会一直相随,而我亦永远不可能完全放开这个问题。那问题把我带到自己所受的召命的中心:一方面,要凭着一颗热切、冀盼与天主同在的心而活;另一方面,虽然未能完全得享天主的大爱,却仍受托继续宣扬这爱。
  勇于正视死亡助我更了解这召命所包含的张力。明显地,我们不是要消解这张力,却要深深的活出它来,直至它化为丰盛。就死亡而言,我学到的是,我是被召为他人而死的。最简单的道理就是,我死的方式会影响很多人。如果我极其愤怒苦毒地死去,我留下的家人、朋友便感到混乱、愧疚、羞惭和软弱。当我感到死亡临近时,忽然间醒悟到自己多么能够影响留下来的人的心。倘若我可以真诚地说,我为活过的一生感恩,我热中于宽恕及被人宽恕,我充满着盼望——那些爱我的人会继续活在喜乐和平安中,我也深信那位呼召我的耶稣会引领所有与我生命有关的人。倘若我可以这样做的话,那么,在临终的一刻,我可以表露的真正属灵自由,比我一生年日所表露的会更大更多。我打从心底深深的体会到,死亡是生之最重要的一项举动,它牵涉到把别人捆绑在罪中,还是以感恩的心释放他们的选择。这个选择在于拣选让人得生命的死,还是拣选使人受伤害的死。我知道很多人带着深沉的感受活着,觉得自己没有为死者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知道如何去医治这萦绕心头的歉疚。临终的人有这独特的机会,去释放他们遗下的人。在我的“临终时刻”,最令我有强烈感受的,就是自己对那些为我的死亡伤痛的人的责任。他们哀悼我时,会是带着喜乐,还是带着愧疚;带着感恩,还是带着懊悔呢?他们会觉得被遗弃了,还是感到得着释放呢?有些人曾深深地伤害过我,我亦曾深深地伤害过一些人,而我的内心世界一直受他们影响。我曾尝过实在的诱惑,想在愤怒和愧疚中紧抓着他们不放。然而,我亦知道自己可以选择放开他们,并且完全向基督里的新生命降服。
  我深切渴望藉着耶稣与天主合一,并不是因为鄙视人际关系,而是因着对真理的深刻领悟,就是在基督里辞世实在可以是送给别人的最大礼物。依这观点,生命就是一段长长的预备旅程——准备自己,真正为他人死。那是一连串细微的死亡,我们在其中要放开种种紧抓着的形式,也要不断从倚赖别人发展至为他人活。从童年到青少年、从青少年到成年、从成年到老年,我们会通过很多历程,在其中不断有新的机会去为自己选择,以及为别人作抉择。在这些变迁历程中,问题不断冒升,逼使我们面对种种困难的选择。那些问题有:我想要权力还是要为人服务?我想要显名声还是默默耕耘?我要为一番成功的事业去努力,还是履行自己的召命?根据这意思来说,我们可以把生命当作是一段向自己死的悠长过程,好让自己能够活在天主的喜乐中,把自己的生命完全献给他人。
  当我藉着自己与死亡的相遇而细心反思时,就明白到这种思想方式是多么的陌生,这对那些与我同住同工的人来说是确实的,对我自己亦然。只有在面对着死亡时,我才清楚地看出——或许也只是转眼一瞬的看见——生命是为了什么。头脑上,我早已明白向自己死这个观念,然而面对死亡本身时,我才好像抓着全部的意义。当我见到耶稣如何呼召我放开一切,并且全然地相信如此]做,我的生命才会在他人身上发生果效时,我突然间亦看出自己一直以来最深邃的召命是什么。
  与死亡之相遇告诉了我关于身体死亡的意义,以及在死之前,必须一生之久都向自己死之意义。我相信,我这次死不去,又回到生命的众多挣扎里去的意义,是我已被召以新的方式去宣扬天主的爱。直至如今,我所想所言的都是从时间进到永恒、从短暂的现实进到长存的实在、从经历人的爱进到体验天主的爱。但是,在触及“彼岸”之后,似乎应带出一个新的见证:就是倒转过来,从无条件的爱的地域,向这个事事都模棱两可的世界说话。这是多么激烈的转变,我或许会发觉,要说一些能够触摸我人类同胞的心的话,竟是多么的困难,是的,甚或是不可能的。不过,我意识到这话必定要呈现,好唤醒人心内最深的热望。
  我重新听到耶稣向天父说的话:“他们不属于世界,就如我不属于世界一样。求祢以真理祝圣他们,祢的话就是真理。”(若17:16-18)在临近死亡那时刻所经历过的天主的爱,给予我一种更新的认知,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们社会上的黑暗势力。这知识更深深地进到心内,导致我更完全地接纳自己的身分。我是天主的孩子、耶稣的兄弟。在天主的爱的亲密中,我被稳妥地拥抱着。耶稣在约旦河接受水礼时,听到天上有声音说:“这是我的爱子,我所喜悦的。”(玛3:17)这话揭示了耶稣的真正身分——天主的爱子。耶稣真的听到那声音,祂所有的思想、言语、行为都源于一种深邃的认知,就是天主无限量地爱着祂。耶稣就凭着心内那爱的源头而活。虽然人的弃绝、嫉妒、怨愤、憎恨深深的伤了祂,祂仍长久地抛锚在天主的爱里。在祂生命之末期,祂向门徒说:“看,时辰要来,且已来到,你们要被驱散,各人归各人的地方去,撇下我独自一个,其实我并不是独自一个,因为有父与我同在。”(若16:32)
  如今我认识到,天父在耶稣受洗时说的话,也是向我,和耶稣所有的兄弟姐妹说的。我有自我排斥和自贬的倾向,这令我不易真正听到这些话,和让这些话沉潜于心灵的中心。但是,我一旦全然接受了这些话之后,我就从强制中得释放,不再需要向世界为自己证明什么,并且可以活在世上却不属乎世界。我一旦接受了自己是天主所爱的,且是天主无条件地爱着的孩子这个道理之后,我就可以受差遣进入世界,像耶稣一样说话行事了。
  我所面临的一件巨大的属灵任务,就是要完全相信自己是属于天主的,以致到了一个地步,我在世上可以得着自由——纵使没有人要听我的话语,我仍可以自由地说话;纵使我的行为备受批评、嘲笑及被当作无效,我仍可以自由地行事;我也可以自由地接受别人的爱,以及为着世上一切天主临在的迹象而感恩。我确信,当我全然相信天主已经以超出世人界限的爱来爱我时,我将会真正能够爱这个世界。
  当我手术后醒来,了解到自己并未进入天父的家,仍活在世上时,我立刻领悟到自己已被差遣:让那些对爱饥渴、却常在没法提供爱的世界里去钻去找爱的人,得知天主那拥抱一切的爱。
  如今我明白到,“叫人得知”,基本上并非字眼、争辩、言语、方法的问题。关键在于如何活在真理中,不忙于说服人,只重于以身作则。这是见证的方法。在被差回的同时,我仍然应该留在那边;在时间中探究人类追寻的同时,我应要活在永恒中;在我把自己贡献给别人之同时,我必须属于天主。
  一经接触上永恒,就好像不可能再视之为未存在一般来陈述。耶稣向世人说的话,是源于祂与天父亲密而牢不可破的交通,从而把天与地接上了。祂向尼苛德摩说:“我们知道的,我们才讲论;我们见过的,我们才作证。”(若3:11)我能否像耶稣一样,为所见的作见证呢?可以的,我可以活在天主里面,向人类现实处境说话。我既能熟知永恒不便的事物,亦能在流逝的事上看见个中意义;我既能居于天主的家内,亦能安住在人类的家中。受着生命之粮的培育,我就可以为那些快要缺粮至死的人争取公义。我可以得尝不属这世界的平安,而参与人类的挣扎,谋求在地上建立公义与和平。我可以相信自己多少已经达到了那地步,并且可以从那儿开始实践自己及他人对天主无间的追求。我可以让这个皈依天主的经历成为基础,从而使我能够处于世人居无定所、亲友疏离之痛苦中。
  可是,这样亦有危险,例如虚假的安全感的危机、自以为清晰的危机,是的,甚至是绝对主义、教条主义:那存在已久的控制欲。站在永恒向有限的时空说话,很容易被视为一种压逼,因为或许还未有人发问,已经有人提出答案。但是,耶稣的整个事工是“从上面来的”,也是出于与天父之间的关系的。耶稣提出的一切闻声 ,提供的一切答案;祂引起的一切对质,赐下的一切安慰,全都植根于祂对天主那无保留的爱之认识。耶稣的事工并非是高压的,因为祂深深体验过天主毫无保留的爱,也不用为别人的肯定和接纳等个人需要而作事。祂是完全自由的,正因为祂不属于这世界,却全然的属于天主。耶稣的事工是一切服侍的典范。因此,“从上而来”的话一定不会是独裁的、操纵人的,或是压逼人的。那话一定是抛锚在爱里,那爱不但丝毫没有那些玷污人际关系的强逼感和执着,反而大有自由以怜悯和宽恕的精神去迎对人类的苦难。
  对我来说,问题在于我这次与死亡的相遇可有释放了我,足以叫我脱离对世界的种种沉溺,以致我能够忠于召命,即我如今视之为从上而来的“差使”呢?这差使显然包含着一个祈祷、默想、静默、独处,及内在超脱的召命。我要不断选择“不要归属”(not belonging),好让我能有所从属;选择不受地上的差遣,以致能接受伤透来的差使。当日常生活中醉人的权势再度冒出头来时,天主那无保留的爱的滋味也就很快消逝无纵。当人重拾众多日常职责时,这等事务便再度开始支配生命,那么在病床上所得着的生命意义等想法也会轻易消失。要保持耶稣门徒的身分、要继续在祂的爱里稳固、要以上面来的引导过活,在在需要极多的操练。但是,医院里那次经历的真实性是不容否定的,虽然那好像在密云满布的天空中,得以一撇太阳的闪耀一样。生活上的众多云堆已不再能瞒骗我,叫我认不出那给我热和光的是太阳。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这不再只是让我思想或默想的一句话,这话已触及我心灵的中心,化为可触摸到的现实。从这个现实的观点去看,人和事物都是真实的,因为他/它们都与天主的爱和生命联系着,人和事物都很快便失去永恒的素质,变成褪色的梦、飞逝的幻想一般。天主是真理、生命、亮光,我一旦与天主失了接触的话,我便再次纠缠于日常无际的种种“现实”中,而这等“现实”常向我展示自己,好像它们是拥有着最终极的价值。倘若我不十分明确地,而且自发地努力保持着天主在自己心里中心的位置,不用多久,那个医院里的经历便只不过沦为一般虔诚的回忆罢了。
  病友们对我病愈的反应,叫我反思到我们的社会如何看生命与死亡。不约而同地,他们都恭贺我恢复了健康,又因我再精神奕奕表示感恩。虽然我对他们的关心和爱护深深感激,但是临近死亡那段时间与天主的相遇令我怀疑,“康复”是否真的对我是最好的事。若能从这个模棱两可的世界释放出来,被接回天家与天主共享完美的共融,岂不是更好吗?若能离开这必有一死的世界,而安全地被天主那永不朽坏的现实所拥抱,岂不是更好?到达彼岸岂不更胜于仍在路上奔驰?写信给我的、挂电话给我的、送鲜花给我的,或是来探望我的,都好像没有这么想过。这并没有叫我诧异,若有朋友病了,我也会有同样的反应。只是,我有点奇怪,甚至没有一人暗示过,我之得回旧有生命未必是这次意外的最佳结果。没有人写信说:“你已经把生命献了给主,但这次仍未是完全与主联合的时候,你一定感到失望吧。不过,我以同行者身分欢迎你重回到生命的奋斗中。”无数的礼仪书籍都说出了我们渴慕在永恒的喜乐和平安中与天主同处,然却显然没有说出我们真正的想往。对我的朋友来说,在这世上生活,纵使既痛苦又忧愁,但比起天主那越过死亡的应许的成就,则来得更合意。我说这些话并没有存着任何讽世的心,我太清楚知道,自己实在与友好们并没有什么分别。但是,在生命的镜外那匆匆一撇,叫我想到,我们如许努力地抓着今生,不正就表示,我们对信经中“我信永生”这最重要的一项,已经显得陌生。
  这一切都帮助我找出回到这世界之真正意义。我愈来愈多这样的想法,是不是让我多活几年,好能够依据彼岸而在这里生活。神学即以天主的眼光看世界,或许我得到这个机会,可以更多依着神学上的认识去生活,并且帮助别人,好叫他们不用被路过的货车的后视镜碰倒,也能这样生活。
  当我渐渐完全恢复健康,我发觉保禄之两难处境——以生还是以死来光荣基督——已经成为我的处境。这两难处境所形成的张力,如今亦是埋于我生活的基础下的张力。保禄曾写下这样的话:
  生活原是基督,死亡乃是利益。但如果生活在肉身内,我还能获得工作的效果:我现在选择哪一样,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正夹在两者之间;我渴望求解脱而与基督同在一起,这实在是再好没有了。但存留在肉身内,对你们却十分重要。我确信不疑,我知道我必要存留,且必要为你们众人存留于世,为使你们在信德上,得到进展和喜乐,并使你们因着我再来到你们中,同我在基督耶稣内更加欢跃。(斐1:21-26)
  重返正常生活后,我不断祈求,盼望保禄这番话愈来愈能成为我的指引。自从领悟到自己的死可能成为别人的祝福以后,我如今亦知道,日后要过的生活亦同样是祝福,因为生与死都同样在耶稣基督的荣耀里有着真正的意义。因此,没有什么要忧虑的了。复活了的基督是活人的主,也同样是死人的主,一切光荣赞颂都归于祂,也许路过的货车那面镜子触碰我,正是要提醒我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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