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命中难得有一个事件可以包含一辈子的追寻。当你这么说的同时，却能意识到，有些问题可能永远无法客观分析。有时候一个印象深刻的经验可以把你带到人生的某个点，在那里你会感觉到，某件正在发生的事情，将永远改变自己的一生。
只要我回想起1976年的一件事，那种感觉仍旧历历在目。那天我眼看着一名54岁的男人死于休克创伤医护科，地点是马里兰大学的附属教学医院。接连着十四天，我都看着这名伤势严重的病人昏迷不醒躺在医院病床上，一动也不动。我们从未讲过话，目光从未交会，我对他也一无所知。他孤独地躺了十四天，连表示疼痛的轻微呻吟也没有。他显然没有妻子、孩子，也没有朋友。仿佛是命运有意安排，要用再真实不过的方式将他的孤单镂刻下来，与医护人员的全力抢救形成鲜明对比。
在这个特别的下午，当一名护士拿起那位患者的手时，患者的心跳和心律立刻发生了改变。这个情况让我大吃一惊。虽说病人已经深度昏迷，身上每一处肌肉都被药物麻醉，仅仅靠着心肺呼吸器的帮助呼吸。尽管情况非常严重，但护士抚摸他的时候，他的心跳和心律却开始改变。我在巴甫洛夫式的实验室里对动物研究了十年，加上对心脏科和休克创伤科加护病房的病人进行密集研究，现在走到了这个十字路口。问题再也回避不了:如果人的短暂接触可以对人和动物的心跳及心律产生如此明显的效果，那么一旦长期失去这种接触，究竟会产生什么后果呢？
与死亡的搏斗终于结束。这位患者的死亡原因可以简略地总结如下:心室纤维性颤动，动脉瘤破裂与全身多处创伤。当然啦，病历中的医疗记录会详细交代他的死亡经过。关于他的许多事情，没人真正晓得，医护人员无疑会认为这些资料与紧急治疗无关。但是我们不免会思忖:他真正的死因是什么？果真是心室纤维性颤动吗？从技术上说，这种判断无可挑剔。但是病历上还提到过患者长期酗酒，并隐约说到他活得并不快乐。
一想到这位患者十四天来完全活在陌生人和陌生的医疗器材中间，孤独地与死神搏斗，我就非常不安。我观察他那么久，却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他有什么人生经历，他的生命有什么意义。这些问题我回答不了。他未届年老就死亡，他的快乐和悲伤和这有关吗？他的生命中究竟是充满了爱，还是充满了寂寞？其他酗酒者是否也会跟他一样，最后茕茕孑立、与世隔绝？不知怎的，这些问题似乎都不合时宜。他累积了一生的寂寞、酗酒和其他种种自我戕害的行为，你能指望如何在事后补救这些损害？
但是我并未忽视一个单纯的问题:这位昏迷病人的心脏回应了一名护士静静的安抚。就那层意义而言，他跟大多数呆在心脏病及休克创伤加护病房的病人一样，感受到了同样的事。孤单寂寞会带来什么健康上的后果？在加护病房病人连续十四天被那种寂寞折磨，给予这些问题新的急迫感。一个我从未谈过话，从未真正了解过的病人，使我再也不能忽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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