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提到汤显祖访问澳门,本文续谈汤显祖对天主教教义的印象。汤显祖在《玉茗堂诗第六卷》,收存有他另外两首诗「端州逢西域两生破佛立义、偶成二首」,说明他与传教士接触的经验,按照徐朔方教授的考据,这二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利玛窦,以及他的助手「特彼得利斯」。(作者按:徐朔方因应后者的名字Francesco de Petris译为「特彼得利斯」,但他取有正式的中文名字「石方西」,「石」来自Petris 磐石之意, 「方西」是Francesco的音译。)
中国诗词中第一次提及「天主」圣名
利玛窦
「端州」,就是今天的「肇庆」。汤显祖与利玛窦的相遇,发生在一五九二年,汤显祖从徐闻启程北上,因曾游澳门而对天主教传教士的工作已有所认识,因此在路过肇庆时,造访了偶然过境当地的利玛窦和石方西。
说到利玛窦和石方西的短暂停留,有一点背景读者应该知道的:《利玛窦全集》第一卷(台湾光启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中有详述, 一五八三年利玛窦与罗明坚一同从澳门移居到肇庆,建立了僊花寺的居所,居留至一五九○ 年,利玛窦进一步北上迁居于韶州(现今的「韶关」),当时他伙拍的是麦安东神父,但到韶州后不久麦安东就病死了,在澳门的耶稣会长上于是派了石方西来接替;不幸的是,一五九二年七月利玛窦的韶州住处遭强盗劫掠,利玛窦本人亦遭到贼人以利器弄伤,虽然贼人不久在韶州落网,但利玛窦却要到端州为此案出庭应讯,他亦按长上的意见顺道到澳门医治脚伤。这就是利玛窦重回端州的故事了。
在端州汤显祖与利玛窦见面,听了利玛窦对佛教的批评,于是写了这两首诗题为「端州逢西域两生破佛立义、偶成」二首的七绝,全文如下:
一 画屏天主绛纱笼,碧眼愁胡译字通。
正似瑞龙看甲错,香膏原在木心中。
二 二子西来迹已奇,黄金作使更何疑?
自言天竺原无佛,说与莲花教主知。
题为「逢西域两生」是有趣的问题。事实上,利玛窦一生从未到过中亚地区的西域或中国西北方的西域;徐朔方教授解释说「西域」两字可以扩展为包括印度在内,这一点是成立的。但他以为包括利氏在内的「许多教士冒称来自天竺(印度)。」这就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了。利玛窦在来华途中,的确在印度的果亚(Goa)居留了四年,并且在当地接受祝圣晋铎。所以利玛窦以西域来华人士自居,并无不妥。
以珍稀香料比喻圣像画
汤显祖
第一首诗中的「画屏天主」,徐朔方教授认为「当是以镜框之类所供奉的耶稣画像」,但按照一般教堂的陈设,应是画框的可能性较高; 「绛纱笼」是指赤色的帷幔,这十分切合欧洲油画的装饰。无论如何,汤显祖这一句诗,大概是中国古典文学中首次提及在基督宗教意义的「天主」这一名词。
「碧眼愁胡」, 是指利玛窦两人的面容,这是不大有争议的,但「译字通」一句,有中国学者认为是指两人依靠翻译是与中国人沟通,似乎与当时的利玛窦的实况不太吻合。到了韶关之后的利玛窦,已经能以流利的中文表达自己的想法,倒是到了中国才一年的石方西, 其中文程度未必能与汤显祖直接对谈,需要利玛窦在中文及意大利文之间来回翻译,才有「译字通」这一句。
第三、四句, 徐朔方教授认为是借对香料的描述称像天主像,他说:「龙脑香,即膏香,一名冰片。原产今加里曼丹及印度等地, 古代从海外输入。……龙脑树形似杉木,皮有错甲。诗以木质内含龙脑香比喻画屏围护中的天主图像。设想新奇,而又带有本地风光。」笔者完全同意并表示敬佩。
最难解释的「黄金作使」
中国发行有关汤显祖的邮票。
第二首诗的第一句「二子西来迹已奇」,应理解作汤显祖惊嘆西方传教士能远渡而来,近乎奇迹。对于「黄金作使更何疑?」一句,徐朔方认为「可能包合两层意思:一是指这些洋商远涉重洋为的是发财致富;二是指当时人认为欧洲传教士掌握炼金术。」
不过,徐朔方教授也同意,「利玛窦曾指出炼金术及服食(作者按:谅及「药」字之误)求仙是明朝地主官僚最流行的两大蠢事。」而汤显祖本人亦强烈反对世人沉迷炼金术。
要明白「黄金作使」的实际意义,我们最好还是回到上文《牡丹亭》第二十一幕的脉络中去理解。剧中主角柳梦梅(生)向苗舜宾(净)求资助路费,苗舜宾一口答应,曲词如下:
(净)一发不难。古人黄金赠壮士,我将衙门常例银两,助君远行。
他赠的是银两,但【尾声】却唱「你赠壮士黄金气色佳。」可见「黄金」在汤显祖的文字脉络中是资助路费的代名词。这一句「黄金作使更何疑?」应是指利玛窦肯定要靠他人的贊助,才可以出使远道来华。
利玛窦与中国大儒对谈「破佛立义」
「自言天竺原无佛,说与莲花教主知。」是利玛窦的「破佛立义」学说的重心。利玛窦想强调,中国人所嚮往的西方,是以基督宗教为主, 而非以佛教为宗。
诗中提到「天竺」,写出利玛窦对印度的情意结。印度一直是许多初期教会的歷史学家所相信的圣多默献身之地,与天主教有特别密切的关系。这一点似乎是徐朔方前辈未能觉察到的。
「莲花教主」是指中国的佛教领袖。据黄鸿钊前辈所考证,汤显祖曾在「寄虞德园」信中也谈到这个问题,汤显祖说:「读仁兄所为天主之徒文字序,甚深微妙。东方人护佛西方人乃破佛耶!……过湖头当谒兄长生之述与无生之旨,何如?」
虞德园,即虞淳熙,少利玛窦一岁,与利玛窦颇有交往,他与利玛窦的书信往来,收录于利玛窦编选的《辩学遗牍》;「虞德园铨部与利西泰先生书」中,虞德园就佛教着作的可读性大加辩护;而利玛窦在「利先生復虞铨部书」中,则驳称「窦自入中国以来,略识文字,则是尧舜周孔,而非佛,执心不易」;该两信皆存于李之藻编《天学初函》。(见台湾学生书局一九六四年版第二册。)
可见汤显祖对天主教的兴趣,并非仅仅因为与利玛窦见面的一时之兴,而是作为一直关怀甚深的学术思想课题来处理,所以一直很有兴趣求问虞德园对破佛立义的看法。汤显祖的师友辈中,不乏于后来对「天学」(天主之学)十分热衷者,其中包括对汤显祖影响甚深的明末思想鉅子李贽在旅居南京时甚至两度与利玛窦相会论道。日后有机会的话,笔者定将李、利、汤、虞几位先贤的思想互动,作一完整的梳理,再向读者呈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