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喜欢葛雷格圣歌,第一次接触到这种音乐,是我高中的时代(五十年前),当时的天主教会十分保守,弥撒中全部是拉丁文,唱的圣歌也多半是葛雷格圣歌,只是我并不知道这个专有名词,只觉得这种圣歌真是好听。
葛雷格圣歌(Gregorian Chant)是非常古老的宗教音乐,是葛雷格一世教宗所推行的,这位教宗的另一贡献是制定了我们现在所使用的日历。比方说,我们说公元一九六三年八月十三 日上午十时三十五分,这到底是如何算出来的,究竟以哪一个时间为基准?恐怕很少人想过。我也弄不清楚,我只知道那位教宗精确地确定了时间的基准,以后的西 历就沿用了这种历法。
葛雷格圣歌是清唱的,没有任何背景音乐,从头到尾,你永远只会听到一种极为平和的男声咏唱,别的圣歌都有高潮,韩德尔的〈弥赛亚〉,就是如此,到了〈哈利 路亚〉的时候,再打瞌睡的人也会醒过来。〈弥赛亚〉需要好多乐器伴奏,天主教其他的弥撒曲也都是气势磅礴,男高音、女高音、大提琴、小提琴,全体出笼。即 使巴哈,也大量使用管风琴。
可是葛雷格圣歌就靠平淡无奇的男声咏唱来取胜,如果我没有弄错,这种圣歌也没有谁是男高音,谁是男中音的。我不太懂音乐,所以我也许在讲外行话,我的感觉是∶葛雷格圣歌好像是在齐唱。
大概在六○年代,教宗若望二十三世大事改革天主教会,拉丁文从此绝迹,全世界的天主教会仍用统一的弥撒经文,但文字一概用当地的语言,大陆的天主教会是唯一仍然用拉丁文的天主教会,因为他们和教廷已无来往。台湾教会如何改变的,我无从知道,因为我当时在美国。
一旦改革了,葛雷格圣歌也就很少人唱了。可是我却从电影中看到有些苦修士唱那种我熟悉的圣歌,四处问人,才知道这叫做葛雷格圣歌。偶尔,我们会看到欧洲某 某古老的修道院中,身穿白袍的苦修士鱼贯而出,他们的帽子连在衣服上,我们看不见他们的脸,可是我们一定会听到那种平和而神圣的音乐。
我在柏克莱念书的时候,正值越战,每天在电视上看到那种战争残酷的新闻,心中之难过,可想而知。有一次,我到加州北部的苦修院去退省,下午到,晚上七点, 苦修院钟声响起,是弥撒的时候,这次我总算看到了苦修士鱼贯而出的大场面,几十位苦修士当然唱的是葛雷格圣歌,你听不出他们的感情的。因为这种歌无法让你 真情流露,但是却会让你早已忘记你自己,当然无所谓真情流露了。
在我进入那所苦修院的时候,有人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告诉他们我是从台湾来的。弥撒完了以后,我忽然听到了扩音器里放出了江文也写的〈圣母经歌〉。江文也 的〈圣母经歌〉是中文的,等于外国人写的〈圣母经歌〉,但完全是中国人调子。当年在台湾,每次弥撒完了,大伙儿都一起唱〈圣母经歌〉,到了美国,已经四年 没有听过的。作梦也没有想到在这里听到了。我一时想起了我离开了几年的故乡,不禁泪流满面,除了我以外,还有一大批加州乡下的年轻人也来望弥撒,他们听得 出来这首歌是为我而播的。全部静静地听,事后,还有人情不自禁地鼓掌。
为什么我喜欢葛雷格圣歌?因为这种圣歌使我想起赎罪,越是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罪恶,我就越会想听葛雷格圣歌。苦修士们为何过如此刻苦的生活,远离亲人,粗茶 淡饭,劳苦度日,原因是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人在散播仇恨,欺压弱势,对于这些罪恶,苦修士们愿意以自己的刻苦来替世人做补赎。葛雷格圣歌最能表达他们的想 法。
这个世界的确是一个充满血腥暴力的世界,任何人看到在俄国数百小孩子被杀的新闻,都会感到震惊的。问题是,这类新闻好像永无休止的一天,几年前,莫斯科的 一座剧院中,不才就上演类似的人质悲剧吗?世界上的领袖们,之所以无法将和平带给人类,还不是因为他们总认为他们站在正义的那一边。普丁总统和布希总统如 此想,宾拉登和车臣的游击队领袖也如此想,可怜的无辜老百姓,他们变成了正义的牺牲品。
葛雷格圣歌不会使你想起公义、光荣、胜利这些名词,葛雷格圣歌使我们深深地以我们的罪行有忏悔之情。几乎所有听这类圣歌的人,都会听过Kyrie eleison(上主,求垂怜!),以及Christe eleison(基督,求垂怜!),天主教弥撒一开始,要念悔罪经,“上主,求垂怜!”立刻尾随而至,我望弥撒时往往心不在焉,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唯有 想到“上主,求垂怜!”,我真能体会这段简单经文的意义,如果世界级的大人物能够不再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而是一个谦卑的罪人,世界和平就有一线希望。
看过《苍蝇王》这部电影没有?故事中,一群教堂唱诗班的孩子坐飞机出去演唱,飞机迫降在一个荒岛上,大人都死了,孩子们由相互扶持,逐渐地沦落到互相残 杀,当孩子们出去杀人的时候,他们必须唱一首歌来壮胆,而他们唱的就是“上主,求垂怜!”,因为这是他们最熟悉的歌。导演如此安排,可以说是神来之笔,因 为他们也的确需要上帝原谅他们的罪行。
今天早上,发现国际新闻中都是可怕的杀戮新闻,俄罗斯人还在为三百九十四人举行葬礼,以色列又攻击巴勒斯坦,伊拉克七位美军丧生,不论是谁丧生,都是无辜 的,是我们的自大和自以为是才造成了如此的深仇大恨。就在我想起“上主,求垂怜!”的时候,我在网站上发现了一个电台,这个Radio set Gregorian的电台二十四小时地播放葛雷格圣歌,很多电台都有广播员在那里棉唆,连音乐电台也是如此,唯有这个电台是没有广播员的,我猜这根本不是 一个电台,而只是一个音乐网站,二十四小时地向网际网路上的听众们播放求主垂怜的音乐。不论你是否信天主教,你听了这种音乐以后,不可能没有心灵上的平安 的。不仅你自己可以得到心灵上的平安,你的所作所为,会为这个世界,带来我们人类最需要的东西∶平安。我们天主教弥撒中一再提起平安,但在互相问候平安以 前,我们仍要念“除免世罪的天主羔羊,求垂怜我们!”二次之多,然后再念“除免世罪,求 赐给我们平安!”。这种经文,已经有近二千年的历史,当时,教会就知道,唯有悔罪,才能带给我们平安。
葛雷格圣歌很像暮鼓晨钟中的佛教法师念经,也像犹太人的咏唱。Enigma乐团所出的唱片用了葛雷格圣歌的调子。我有偏见,我虽然觉得Enigma那种音 乐好听,却没有给我一种谦卑而悔罪的感觉。信不信由你,葛雷格圣歌主要的功能,其实是经由谦卑和悔罪而最后带给了你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