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学的解放

时间：2008-07-31 来源：中国艺术批评作者：蔡天新点击：

有自我意识的神学
　　
　　近日，翻阅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出版的一套精装十卷本的书籍《当代西方著名哲学家评传》（山东人民出版社），对其中的第六卷——宗教哲学卷尤感兴趣，该书收入二十世纪九位宗教哲学家的小传，包括早有耳闻的夏尔丹、马利坦、蒂利希和马塞尔。其中夏尔丹是法国哲学家兼古生物学家，他到中国以后改名德日进，上个世纪前半叶在中国考察了二十多年，曾同裴文中、杨钟健和贾兰坡等考古学家合作，一起进行了大量的文物发掘工作，特别在周口店发现了闻名于世的“北京猿人”头骨。夏尔丹的哲学观念是，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社会生活上，人类都是在进化，最终达到精神的统一。他把科学与基督教教义结合起来研究，宣称人类的历史与十字架的道路十分相似。在夏尔丹的追随者里，有系列巨著《中国科学技术史》的作者李约瑟，他晚年出任英国德日进研究中心主任。
　　
    除了夏尔丹，另外七位宗教哲学家也出生在欧洲，包括三位法国人、两位英国人、一位德国人和一位波兰裔的瑞士人，唯有最后一位来自拉丁美洲，他的名字叫古斯塔夫·古铁雷斯。古铁雷斯以创立了一门“解放神学”闻名于世，被誉为“解放神学之父”。在《现代汉语词典》里，“神学”一词被解释为“援用唯心主义哲学来论证神的存在、本质和宗教教义的一种学说”。事实上，传统的基督教神学主要代表了白人中产阶级的利益，而解放神学则是一种来自底层的神学，它所肯定的是被剥削、受压迫者的文化，而不是传统神学所宣扬的个人主义、理性主义和资本主义精神。在天主教传统中，一般把物质贫穷、守贫、节欲视为美德，古铁雷斯则指出贫困绝非美德，而是意味着死亡。他还把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的方法运用到神学中，强调穷人解放的实践，为此他积极号召教会同穷人团结一致，真正成为“穷人的教会”。
　　
    出乎我的意料，古铁雷斯的“解放神学”并不诞生在他的祖国秘鲁，而是在哥伦比亚的麦德林，即安第斯山上那座我曾经访问过九个月的城市，她同时拥有春城、咖啡地带、死亡之谷、毒品之都、蝙蝠之城等别称。1968年，第二届拉美主教会议在麦德林召开，主题是“处于当今拉美变革中的教会”，会场设在市中心的圣烛大教堂，它曾是麦德林市的主教堂，后来因为城区人口的增长另建了一座。不过，我任教的安第基奥大学毕业典礼通常在圣烛大教堂举行，因此我曾经造访过。在天主教里，圣烛节（2月2日）是一年里的第一个节日，又名土拨鼠日，据说是圣母玛丽亚产后四十天带着耶稣首次前往耶路撒冷祈祷的纪念日。有一句古老的苏格兰对联“圣烛节里明又亮，两个冬天齐亮相”，说的是这一天的天气决定了整个冬天是要结束呢，还是要延续六个星期。无论如何，用圣母的烛火点亮解放神学这盏明灯是最适宜不过的了。
　　
    古铁雷斯作为秘鲁的神学家代表参加了麦德林会议，并在会上阐明了解放神学思想及其产生的背景，用他自己的话说，麦德林会议使解放神学成为“有自我意识的神学”，会上提出了教会要给予“最贫穷者、最需要者以及不管哪种原因被社会抛弃的人以优先权”。其实，早在三年前梵蒂冈召开的第二次主教会议上（与第一次相隔了一个世纪），罗马教会宣称天主教会应向现代世界开放，古铁雷斯听到以后非常兴奋，他反思以往的神学，认识到拉美人民的首要任务是获得解放，即尽快脱离悲惨的生活境遇，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古铁雷斯意识到，以往对《圣经》的解释都代表了富人的利益，并没有给穷人带来福音。而当他重读《圣经》，却感觉到上帝和耶稣是站在穷人一边的，耶稣本人就是穷人，其门徒也都是穷苦的底层民众，《出埃及记》则是被奴役人民为解放而斗争的范例。与欧洲的传统神学相比，解放神学更强调受苦民众为争取自身利益所作的反抗斗争，相信耶稣将最终带领受压迫者和穷人走向理想的上帝之国。
　　
    麦德林会议以后，以穷人信徒为基础的基基团组织在拉美遍地开花。这个以二、三十户人家为一单位的组织共同读经、讨论并解决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困难。三年后的1971年，古铁雷斯正式出版了他的代表作《解放神学》，系统地阐述了他的神学思想，此书极大地鼓舞了拉美进步人士献身于拉美穷人、为社会正义事业而斗争。同时，很快地被译成十多种语言，成为世界上最畅销的神学著作之一。古铁雷斯在书中指出：“只有彻底破坏现行的社会秩序，对所有制度进行彻底的改造，由被剥削阶级掌握政权和进行一场社会革命才会结束依附。”正如乌拉圭著名神学家塞贡多所指出的，此书的出版是解放神学的“一次洗礼，受洗时小孩早已长大成人了”，也就是说，该书是解放神学成熟的标志，尽管有人竭力要把它归入政治神学的范畴，但只要是关心穷人和他们的解放总是无法脱离政治的。
　　
　　古铁雷斯思想的渊源
　　
　　1928年6月8日，古铁雷斯出生在秘鲁首都利马的老城区，父亲是克丘亚印第安人后裔，母亲是西班牙人后裔，他本人是印欧混血儿。秘鲁是古代印加文明的发祥地，可是如今却是拉美经济最落后的国家之一，古铁雷斯的家境十分贫困，曾数次被迫搬迁，一度生活在著名的里马克贫民区，那也是后来他做神父的地方。古铁雷斯从小对穷人充满同情，这为他日后创立解放神学的思想埋下了种子。他天资聪颖，刻苦勤奋，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可是，十二岁那年他却不幸患上了小儿麻痹症，整个少年时代基本上在轮椅上度过，后来虽站立起来，却成了瘸子。疾病使古铁雷斯想做一名医生，他考上利马国立大学的医学院，攻读精神病理学。大学期间他开始思考人生，发现医学无法帮助他找到答案，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上帝的召唤。1950年，取得医学学士学位的古铁雷斯毅然决心献身于神圣的事业，并终身独居，那年他二十二岁。
　　
    为了成为一名神父，古铁雷斯先是在利马的天主教大学学习哲学，后来又转到智利的圣地亚哥大学攻读神学。按照拉美国家对神父候选人的要求，他必须前往欧洲取得神学硕士学位。整个五十年代古铁雷斯都在欧洲游学，先后在比利时的卢万大学、法国的里昂大学和罗马的格列高利大学深造，取得了神学、哲学和心理学方面的多个学位。1959年，他在罗马晋升为神父，次年即返回祖国。在欧洲游学期间，古铁雷斯大大开阔了眼界，由于欧洲神学院的学生来自世界各地，他们带来了不同的文化传统和世界观。尤其重要的是，他密切接触并深入研究了天主教的新神学理论和一些开明的神学家，意识到神学必须与社会现实相结合，必须与日常生活和大众文化进行对话。与此同时，古铁雷斯结交了一批同在欧洲求学的拉美未来的神学家，这为他后来的神学思想的传播和生根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古铁雷斯返回利马以后，除了在童年生活过的一个街区担任神父之职以外，还在一座天主教大学兼课，他在传授基督教教义和信仰之余，同时讲解诸如卡尔·马克思和阿尔伯特·加缪等思想家和作家的学说、观点，包括他们对基督教的批判。古铁雷斯经常与学生就这方面的问题进行讨论，并带领学生走出教室，深入到人民群众中去，从中了解到他们的痛苦和忧愁，分享他们的快乐和喜悦。秘鲁和拉美许多国家一样，历史上曾是西班牙的殖民地，独立以后又遭到新殖民主义的剥削和践踏，经济命脉实际上掌握在少数几个国际金融寡头和大资本家手中，比较突出的是，秘鲁和邻国玻利维亚的印第安人比例是所有美洲国家中最高的，这些原住民绝大多数都是穷人。通过教学实践，古铁雷斯对秘鲁和拉美穷人的生活现状有了更深刻的感性认识，同时有了从理论上加以阐释和总结的动力和想法。
　　
    通过重读《圣经》，古铁雷斯发现了里面有大量有关贫穷、社会主义方面的内容，这使他意识到，虽然自己从小就是一名基督徒，但却并没有真正理解基督教的教义和信仰，因为并未察觉到其中的社会信息。与此同时，古铁雷斯还从秘鲁本国的前辈和同代人物的思想中吸取了养料，获得了共鸣。一位是倡导用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方法去解释和看待秘鲁现状的社会学家，另一位是人类学家兼文学家，古铁雷斯从他的诗中发现了压迫者所要寻找的上帝，《解放神学》就是题献给他和另一位黑人神学家的。比较基督教的历史，也可以发现解放神学的渊源思想。早在中世纪，就有一个被称为“神秘主义异端”的僧侣团体。这个团体不满封建专制和教会的统治，积极参与各种反封建特权的社会运动，甚至主张推翻封建专制，取消教会财产。这些离经叛道的思想在当时被视为异端邪说，大概是基督教内部最早要求“解放”的思想，它对后来的宗教改革运动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十六世纪初，在德国和瑞士先后出现了马丁·路德和加尔文两位宗教领袖，他们发起了一场宗教改革运动，其结果是产生了与罗马教廷对抗的新教。新教公然挑战教皇权威，强调废除主教制，代之以共和式的长老制；同时极力主张从世俗教徒中选出教会管理人员，由教士代表会议管理宗教事务，并提倡在宗教仪式中用民族语言代替拉丁语，等等。欧洲近代的宗教改革实际上反映了刚刚兴起的资产阶级反对封建特权、主张平等的要求，体现了教会内部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不能不说是解放神学的又一个先驱。与古铁雷斯同年出生的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是当今在世的最伟大的小说家，他的代表作《百年孤独》通过布恩地亚家族七代人的生活，描绘了加勒比海沿岸小镇马孔多从荒凉的沼泽地上兴起直到被飓风卷走消失这一百年间的历史演变。他解释说，“孤独”的反义词是“团结”。显而易见，像加西亚·马尔克斯这样的拉美作家与古铁雷斯有着相似的世界观。
　　
    古铁雷斯神学中的一个重要思想就是“解放”，在他看来，解放有三重含义。“首先是从压迫、受歧视的社会处境中的解放。”其次，“还需要一种个人的转化，凭借着这一转化，我们在面临各类奴役时仍能在内心深处过自由的生活”。再者，就是“从罪中的解放”。“只有从罪中的解放，才能接触到社会非正义和人类压迫的其他形式最深刻的根源，使我们与上帝，以及我们的人类伙伴和解。” 然而，古铁雷斯毕竟是基督徒，而非马克思主义者。虽然他承认阶级斗争这一事实，但他的着眼点却是“爱”。“爱是件重要的事，至于斗争对我来说是作为社会分析的表述。”“我们必须爱敌人，这是基督徒的任务。” 古铁雷斯说自己并不憎恨压迫者，而是要把他们也解放出来。其方法就是把他们从自己的异化、野心和自我主义中解脱出来，从不人道的环境中解放出来。
　　
　　解放神学的实践和现状
　　
　　在基督教十分普及的拉丁美洲，解放神学无疑比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更容易被接受。正因为如此，所有的统治阶级，无论是文人政府还是军事独裁政权，都把解放神学看成是一种危险的神学观点，因为它触犯了特权阶级的根本利益，对他们的统治构成了威胁。于是，他们便胁迫教会，使之清除解放神学的思想影响。与此同时，欧洲和北美一些传统的神学家也对这种新的神学思想提出责难。罗马教廷当初宣称向世界开放只是为了表示一种开明的姿态，现在见有人来真格的，难免有些慌神，他们批评解放神学试图用“历史性及政治性的解放”来代替“上帝的超验性”。这些力量都在为拉美教会的保守势力撑腰，他们指责解放神学像传播瘟疫那样鼓励穷人争取权利，刺激人们的好斗情绪，并使神职人员政治化。他们强调当前教会面临“马克思主义渗透”的危险，并明确声称反对一切搅乱现行社会结构的穷人基基团。
　　
    鉴于以上措施未能遏止解放神学思想的扩散，反而使其影响越来越大，保守派召集了第三次拉美主教会议，把古铁雷斯和其他支持者排斥在外，试图扭转麦德林会议的方向，可惜这次会议达成的决议适得其反。这样一来，保守派便恼羞成怒，他们在向平民百姓开刀的同时，也残酷镇压为穷人说话的教会人士，从北部的萨尔瓦多到南方的阿根廷，都有支持解放神学的主教被谋杀。1984年，罗马教廷颁布了《关于解放神学的训谕》，对解放神学横加指责，说它利用马克思主义思想，给基督教生活和信仰带来危害。《训谕》还对古铁雷斯进行不点名的批判，指称他“把上帝等同于历史上的人类，把阶级斗争看作是历史的神圣力量，用政治解读《圣经》”。出乎罗马教廷的意料，包括欧洲和北美在内的一批神学家都站出来捍卫古铁雷斯及其神学思想，纷纷邀请他前去发表演讲，母校里昂天主教大学也在1986年通过了他的博士论文，另有二十多座大学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
　　
    古铁雷斯衡量一个政权、运动或政党好坏的唯一标准是，是否有利于穷人，而不在于是否在马克思主义或社会主义的旗帜下。1979年，当尼加拉瓜的桑地诺主义者取得政权时，古铁雷斯便写信给该国的主教们，表示对这一革命运动的支持，认为这会使“穷人优先”变为现实。至于古巴的卡斯特罗政府，他在肯定其为穷人解决了食品和健康问题的同时，也指出在给予人民自由方面有所欠缺。而对秘鲁国内的“光辉道路”这个游击队组织则持否定态度，认为他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正在杀害穷人”。值得一提的是，在加勒比海通用法语的岛国海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曾有一位拥戴并主张解放神学的神父让－贝特兰·亚里斯蒂德当选为总统，可谓是这一神学思想的一次成功实践。遗憾的是，半年以后，亚里斯蒂德就被一场政变赶下了台。在美国流亡期间，亚里斯蒂德改变了信仰并还俗娶了一位律师太太，并被白宫重新扶上台回海地两度执政，2004年年初，他又被弃用并遭驱逐，目前正在非洲避难。
　　
    除了古铁雷斯以外，对解放神学理论做出重要贡献的还有拉美其他国家的一些神学家和哲学家，例如乌拉圭的胡安·路易斯·塞贡多，智利的塞贡多·伽里略奥，阿根廷的恩利克·杜塞尔，巴西的雨果·阿斯曼和莱奥纳多·博夫。博夫认为解放神学是一种政治运动，或者说是一种“解放基督教运动”。他指出，“解放神学是以前实践的反映和对以前实践的反思。更确切一点说，解放神学是一种宏大的社会运动的表现或合法化……” 至于西方学术界，也对解放神学表示了理解，例如著名的德国哲学家尤尔根·哈贝马斯就认为，解放神学呼吁要让受苦受难的被压迫者和被侮辱者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无疑是一种积极的行动，它对人们依然还在麻木不仁地忍受现状表示愤慨。他同时指出，“这种超出职责以外的积极性，是个体自身面对无名的系统强制所表现出来的一种无力的反思。这种无名的系统强制来自于政治上失控的资本主义，它只知道价格，不懂得道德。”
　　
    拉丁美洲是一片充满神奇的大陆。在“解放神学”与“切·格瓦拉”、“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之间，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相通的文化精神：即传统文化与当代意识，政治责任感与创造新文化的使命感相结合的精神，英雄主义、浪漫主义与民族主义熔于一炉的精神，正是这些因素使得拉美在当今世界文化版图上放射出异彩。必须指出，《解放神学》的修订版较之以前有淡化政治加重神学的味道，这无疑是客观形势使然，由于它险些被罗马教廷打成异端，迫使古铁雷斯谨慎从事，尽量与马克思主义脱钩。同时，也保证解放神学的影响继续扩大（波及亚洲的东帝汶）。在《解放神学》以后，古铁雷斯还出版了《穷人的历史性力量》、《我们从自己的井中饮水》、《真理应该使你自由》等著作，提出了“灵性的童年”这个概念，认为只有在灵性上保持童年，虚怀若谷，才能永远与穷人站在一起，“解放”本质上就是要“给予生命”。古铁雷斯的著作几乎全被译成英文和其他文字，我期待着《解放神学》中文版和有关研究专着的早日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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