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起,章真基先生与我同在上海第五十一中学(位育中学)就读。初中毕业后,各自去了别的学校,此后有半个多世纪未曾谋面。未想在退休之后,经老同学辗转相告,得知他已在悉尼定居二十年,之后促成我俩建立了联系,我们很快约见。阔别了五十六年,昔日的少年,如今都成了白头,相互倾谈各自经历,感慨唏嘘,真没想到章真基先生的人生如此跌宕起伏,文革中横遭的政治冤案,竟让他和龚品梅主教在上海提篮桥监狱有了三年同仓狱友的宝贵经历。
记得中共对大陆天主教最大规模的第一次迫害始于一九五五年,九月八日在上海展开,以“肃清反革命分子”为名,逮捕龚品梅主教和所谓的“反革命集团”。当晚十时左右,在上海的各堂区,各男女修会和公教家庭进行搜查和逮捕,计有龚主教和五十多位神父、修士、修女以及好几百位教友被捕。九月九日,中共上海党报《解放日报》曾以头版头条对此事件作歪曲新闻报道。
一九六○年起,笔者张志强在上海徐汇中学读高中。因徐汇中学前身是天主教教会办的中学,又与徐家汇天主教堂毗邻,渊源很深,所以学校曾多次举办诋毁天主教和龚品梅主教的展览会,作为宣讲校史和对学生的洗脑教育课。当然,共产党的宣传,充其量也只是一家之言,既然章真基君和龚品梅主教有三年近距离患难与共的经历,不妨听听他带来的讯息。
以下是老同学章真基先生和我对谈实录。(张──笔者;章──章真基):
被控反革命判18年徒刑
张:真基,请你能否谈谈是怎样在提篮桥监狱遇见龚品梅主教的?
章:说来话长,一九六八年文革高峰时期,我被诬陷为反革命集团的首要分子,那个时代碰到这样的冤枉官司真是百口莫辩。我想来想去,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外逃,或许还有条生路。因为我以前是徐汇区游泳队的,水性很好,所以准备从厦门下水出逃,不料事情泄露,被徐汇公安分局拘捕,关押在看守所,判了我十八年徒刑,在一九六九年将我投入上海提篮桥监狱。
张:算起来那时候龚品梅主教已被关押十四年了,你一进提篮桥监狱就和龚主教关在一起吗?
章:开始时没有。因为龚品梅主教属于特别犯人,文革之前他被关押在一号监(十八年徒刑以上的大刑监)四楼,系专门关押外籍犯的地方。他一人拥有两个二十平方米的监房,每餐可允许他点菜,替他送饭的是敌伪时期南京上海地区的宪兵司令马啸天。马啸天那时经过长年关押,身上穿的已是百衲衣,即打了一百多个补丁的衣服。不过龚品梅主教从来不点不要特供饭,而且他每周五不吃荤,把好吃的饭菜都留给马啸天。这些是马啸天亲口告诉我的。马后来年纪老了,监狱军管后,他、龚品梅主教和我都被归在同一个学习小组。
与龚主教被关同一监房
张:那你后来又是如何与龚主教合关一起的?
章:文化大革命中,监狱由空四军军管,一切原有秩序都打乱了。犯人全部集中关押,三个犯人一小间监房,每间大约仅四平方米。狱方让每八个监房共二十四个囚犯组成一个学习小组,龚主教的外籍犯监房也被取消了,他被分与我同牢房,同监舍另外一个狱友是李宗泰。李被控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和无产阶级专政,判无期徒刑,他那时已经完全神经失常,不和任何人说话,对外部事物也完全没任何反应。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是中国监狱最黑暗的时期。整个监房里就一块木板,三个囚犯白天就坐在木板上按规定的指针拆纱头,完不成指针就饿饭,整整一年没吃过肉,也没放过一次风,真是暗无天日。晚上三个人挤在木板上睡,名副其实的蹲班房。
张:龚品梅主教在监房中和你交谈吗?他不怀疑你是狱方派来监视他的线人吗?
章:龚主教是有信仰的人,他的心地很坦荡。他从不讳言他是每天向天主敬拜和沟通的。其实,我和龚主教的家属早就很熟悉。没惹上官司前,一向有来往。龚主教的胞弟龚寒梅,与妻子龚姚秀娟育有三子一女,长子龚民权早年就去了美国,二子龚民义是五十一中学(位育)的。龚主教的弟弟龚寒梅是留学法国的医学博士,学成归国后在上海广慈医院(今瑞金医院)任外科主任医师。六○年代初,在为病人动手术时,龚寒梅医生突发中风去世。那时我常去他们家,和他家过从甚密。常来监狱探访的是龚主教的弟媳龚姚秀娟,也是我很熟悉的。所以我和龚主教谈话时,相互没有隔阂与顾忌,而李宗泰那时早已精神失常,根本不管我们的交谈。
张:你有没有向龚主教询问当年共产党宣传中抹黑教会的许多事情,以便澄清一些真相?
章:当然有,我首先就问了当年共产党宣传的最多的徐家汇天主教育婴堂杀婴儿的事情。
龚主教谈育婴堂被诬杀婴事件
张:这正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我是不相信共产党宣传的。自小我父母都是受洗的基督徒,他们有不少教会中的兄弟姐妹是在教会的孤儿院中被收养长大、接受教育和学会一种工作技能,在社会上都变成有用之材。怎么可能被教会残害呢?
章:龚主教告诉我,徐家汇的育婴堂是天主教会办的慈善机构中的一个。当时教会有收养弃婴弃儿的传统,将他(她)们抚养成人,同时重视教育和技能的培养,使之长大后能服务社会。那时育婴堂的大门上装有小铃,有人送弃婴来,在门上按一下铃,育婴堂里的门房会将门上的活动盒子推出来,送弃婴的人将婴儿放在木盒中推进去,铃声会再响一下,门房接收完了婴儿,会按规定在木盒中放下一块银元,将木盒推出去,作为对送婴儿做善事的人的奖励。那时中国连年战乱,抛弃的婴幼儿甚多,不少流浪汉和乞丐都加入了搜寻和送弃婴的队伍,有不少婴儿是直接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只为了能得到育婴堂给的银钱奖励。后来送来的弃婴越来越多,不少婴儿送进来时,已经患了传染病,奄奄一息,也有不少婴儿送来时,屁股上已红肿溃烂。那时药品奇缺,是没有青霉素和其它抗生素的年代,育婴堂虽竭尽全力,但无奈有些婴儿救不活,只能在育婴堂后院埋葬了。说育婴堂杀婴是诬陷不实之词。共产党是无神论者,他们反对宗教信仰,要打击教会,所以危言耸听,使社会上的民众曲解教会,远离宗教。
张:谢谢你的讯息。听了你的一席话,我更相信当年教会的育婴堂是尽了力量救死扶伤的。当今中国社会信仰全面缺失,道德沦丧,社会上偷婴、拐卖婴幼儿童的恶性犯罪事件屡禁不止,这和共产党一贯宣扬无神论、打击教会和禁止信仰自由所造成的恶果也是分不开的。
章:我同意你的说法。从龚品梅主教身上,我学到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受益匪浅,还有很多内容,留待下次再谈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