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日晨,笔者在睡梦中,被电话铃声吵醒,来电话的是“日本每日新闻”的前驻台北特派员若菜正义先生。他开头便问我看到当天的报纸没有?接着他说:于斌枢机在罗马的梵蒂冈病逝了。放下电话,茫然若有所失,但脑子里马上出现诸葛亮的两句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有远见的宗教家
他去了,他确确实实的走了,离开他自己的祖国,走向另一个世界。在国家而言,我们失了一个爱国者;在宗教界而言,失去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领袖。但对于枢机本人来说:却是“生逢其时,逝得其所”。他一生中,做过轰轰烈烈的大事,在抗战期间,首先说服美国人对日本采取敌对行为,争取来第一批美援的是他,在胜利之后,大家正狂欢庆祝,杯酒高歌时,首先提出:严防那个北极熊卵翼下的中共,快成气候,将要“劫收”东北了!也是他。在国共和谈时,没有站在当时颇为时髦的名词:“民主人士”那一边的也是他,政府播迁台湾,唱出:“抗日靠山,反共靠海”和中兴在望的也是他。
因为他热爱国家,有人曾向罗马教廷告状说:于斌其人的政治活动,多于宗教活动、但当时的教宗却说:他爱国家爱自由的活动,正符合教义,和教廷的旨趣相同。后来他倡导“祭祖”,教人“敬天法祖”,重视伦理,也有人向教廷报告,于斌枢机,倡导儒教,有违圣训,而教宗却说:天主教也主张世界大同。孔孟学说:与天主教义,并不相背。有资格作教宗的于枢机的过人之处,是他的气度恢宏和不念旧恶。在他的眼中,所有的人,都是好人,凡是求他的都“有求必应”,因此有极少数人,抓住了他的这个弱点,打着他的旗帜,图谋些个人的利益,于枢机本人,还被蒙在鼓里。一位政府高级官员私下告诉笔者说:“于老先生是宗教家,在他的眼里,没有魔鬼,因此有些人打着他的招牌,不大作正经的事,沾污了他老人家的衣衫,我们只能悄悄地在背后替他洗干净。并且不使他本人知道。甚至有些外国人也利用了枢机的名义,……但这些都无损于枢机的清白”。
于斌枢机,深得先总统蒋公的信任,也是经国先生所尊敬的前辈之一。记得他在国家正处在风雨飘摇时期,决定返国定居时,经国先生曾派当时的救国团主任秘书李焕先生,为他找住处,并替他定做了一张大床,因为他的身材过高,一般卧床的长度,伸不开腿。于枢机每想到这件事时,自己会哈哈大笑。
有人说他生有帝王之像,可做“教宗”,他自己也说:如果没有毛共叛乱,我们拥有中国大陆,国势强盛,有八亿人口的国家,产生一位教宗,并不算稀奇。但是现在不行了!如今他所能办到的仅是在枢机主教中,看谁最反共,替他多拉几票,选出一位反共的教宗。这也就是他在保禄六世的葬礼中,晕倒之后,尚未完全康复,即开始继续办公的原因之一。他真的做到了鞠躬尽瘁,油尽灯枯,为他自己的理想,“反抗共产主义”而死,而且死得很光荣,因为有九十多位枢机参加他的丧礼,在宗教史上,也是一件大事。
论基辛格和朴正熙
于枢机时常说:什么人的话都可以相信,只有共产党徒的话,不能相信。这世界上不论什么形态的共产党徒,都是无神论者,都是反人道主义者。近年来,他有点痛恨美国,他有一次告诉笔者,他很怀疑基辛格会不会是潜伏在美国的高级国际共产党,因为基辛格把自由世界对抗共产世界的屏障推翻了!把越南和柬埔寨的人民送进地狱里。
今年的八月六日中午,枢机约我国驻巴拿马大使曾宪揆及笔者,一道午餐。在曾大使告辞后,枢机继续和我长谈三小时,所谈的全是天下国家之事,和今后世局的演变、照他的预定表是要在八月廿六日到东京开会,并要我陪他三天。可能时他还要经过韩国,停留一天,劝劝韩国的天主教领袖,不要反对朴正熙总统,他的论据是反共的朴正熙如果垮了,天主教教徒也全完了,到那个时候北朝鲜的金日成来了,大家便要同归于尽;他并引用一句老话说:“城破之日,玉石俱焚”,越南的沦亡,是东方人的最好警惕。他说:离开韩国后,即转往美国,会同雷振远神父,替苦难的国家做点事。没想到第二天,教宗突然逝世。他的日程表,也有了改变,更没想到的是,在十天之后他也在罗马病逝。
最后的一个愿望
于斌枢机最得意之事,是辅仁大学在台北复校。他说:他自己身上没有一文钱,居然恢复一所具有国际水准的大学。他最难过的事,是康宁医院没有办成,负了几亿元债,剩下了一大片土地。有一次他伤心的告诉笔者:台湾的有钱人不肯出钱,他办医院,死后什么都带不走,还不是属于地方的公益和慈善事业,这件事他简直兜不转了。但他对那件事,并未死心,仍想到美国去募捐。完成他最后的一个愿望。
他对于辅大的大众传播系,有些偏爱,他说:那是为恢复“益世报”的复刊,储备人才。大传系的毕业生要传播真理,传播反对共产主义,传播人性至善。他对记者这一行业,颇为尊重。他很喜爱于右任先生送给经国先生和王新衡先生的那付对联:“计利应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世名”,他说新闻记者,就是当代史家,为那些“不慕荣利”的人,替国家默默工作的人作历史的见证人。他自己也以老记者自居,他家客厅中,挂了一副刘延涛先生写的对联:“曾膺帝命为人役,采得天香奠国基”。他的解释是“为人役”,就是替者百姓服务,“采天香”就是要做天下至善之事。他在大陆上办益世报的原因,就是要为人们服务,和替国家做事。
他似乎是从未想到死亡,四年前他在美国举行国庆餐会,当晚跌倒,不久乘飞机返国,用担架抬下飞机他躺在新店的耕莘医院中,面无血色,奄奄一息,但他并没有立下遗嘱,而且不久就康复了。
谁会想到一个国际闻名的枢机主教,家中没有厨子,午晚餐要由光启社或小饭铺送来。那个呼他为爷爷的“小女孩”护士朱咪咪,常替他下逐客令说:“爷爷你该休息了。”他还是要留客人再多谈几分钟。他真是“穷无立锥之地”,又是“富可敌国”之人。因为他所想的全是人类与自由、国家与民族兴亡之事。播下了最好的种子。他对国人,不摆架子,但对外国神父,却真的行使枢机的权威,辅仁大学三个学院,一个是美国教会出钱办的,一个是德国教会出钱办的,他用“无为而治”的办法和枢机的权威,使那些“神父院长”,十分听话,渐渐的辅大统一起来。人们不要以为他通六国语言,十分洋化,他在辅大周会上,所讲的都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在国际上,他以大国的枢机自居,进退有节,在尼克松做总统时,他当着尼克松的面指他中了周恩来那个老狐狸的奸计,以后将有苦头可尝。当阿根廷的贝隆重新取得政权那年,于枢机向外交部暗示:他愿意到阿根廷的邻国巴西去,悄然和贝隆政府联络复交。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他没有成行。
圣经上,路加福普第八章写道:有一个播种者出去播种,播的时候,有的落在路旁,被人践踏,天上的飞鸟,又来吃尽了,有的落在岩石上,一生出来就枯干了,因为得不到滋润,有的落在荆棘里,和荆棘一同生长,把它挤住了;有的落在地土里,生长起来,结实百倍。
如今这个播种者安息了,了无牵挂的安息了,他静静的走完:“曾膺帝命为人役”的旅程,他为自己的苦难的国家呕心沥血,他播了许多反共的种子。我们深信,总有那么一天,他的灵柩从辅大的校园中,迁回到他的故乡黑龙江畔或者是他的教区南京城。他的墓园上,摆满鲜花。他的最佳衔头是中华民国的最伟大的传教士。
(民国六十七年八月廿二日晨三时) 【1978-08-25/联合报/03版/第三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