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1843年的《两篇造就讲章》的前言中首次用到‘单个的人’范畴时,它对我还只有私人的含义。那时这个概念本身的含义还不是那么明确,所以要不是出于这种私人含义,我可能还不会马上用到它。但当我出于某种动力,第二次把它用在《不同精神中的造就讲章》(1847)的前言中时,我开始意识到我所做的有更一般的含义。
后来他越来越意识到这个范畴的重要性, 开始沿着这个方向形成自己的整个思想方向:“[自第二次后],在我所能做的每一件事中, 我都会把全部的注意倾注在这个范畴上,这里的运动再一次表现在:达到单纯,或者从公众人(crowd-man,或者the public )到‘单个的人’”。 到这时,祁克果已经把它看作最重要的范畴, 并且把它与自己作为宗教思想家的主要目标或生存的意义联系起来:
我之所以定意要作为一个宗教作家,是想作一个关注单个之人的作家,因为这个范畴中(单个的人对应公众人)集中了整个的生活与世界观。
这就决定了这个范畴在祁克果思想和著述中的地位。 我们从他对这个范畴的关注和所赋予的内涵上,便可以理出他思想的一个脉络来。
然而这个范畴,既是祁克果最重要的范畴,同时也是最易让人误解的范畴。 误解在两个方面。首先, 人们时常将他关于“单个的人”思想与现代社会思想中流行的“个人主义”等同起来。其次, 人们时常将“单个的人”看作是完全与他人或世界隔绝的“独一者”。这里,我们在清理这个范畴的含义时, 比较侧重地要将其与“个人主义”中的个人区别开来。对于这两者的区别,马丁.布伯的英译者史密斯(Ronald Gregor Smith)说了这样一句话:“每个人都是个人,但不是每个人都是单个的人”。
首先让我们来看“单个的人”与所谓相对他人隔绝、 孤独的“独一者”的关系。马丁.布伯在论及到祁克果的“单个的人”时,使用了德文的“der Einzelne”, 史密斯在译这个词时,相应地将其译为“the single one”,即“那独一者”。 但其实,当马丁.布伯用这个词去理解祁克果的“den Enkelte”时,已经造成了一定的偏差,也就难免在英文的翻译上带来进一步的偏差。
按照美国当代宗教哲学家弗纳德.埃勒(Vernard Eller)的分析,就是从德文中来看,这两个词根所侧重的也有一定的不同。从德文看,einzeln是相对于“其他”比较而言, 所呈现的是独自、 个别、 孤独、 隔绝等含义, 强调了与“其他”的分离; 而einfach 则侧重于对自身而言,具有单一、单纯、未分、非复合等含义, 强调了自身的完整和未分的特征。 而在丹麦文中, 就第一类词言, ene 意味独自。 与之有关的象eneboer意指与世隔绝的隐士或隐修者;enebarn 即独生的孩子;ener 意指一个等。 而另一类的词中,enkel 则指单纯、简单;enkelhed 指简单性;enkelt指单一、单纯、个体。根据这样一种差别,史密斯后来作了调整,用“the single person”来译祁克果的“den Enkelte”,试图在上述后一层的含义上,侧重于强调单个的个人在人格上的完整性。 不过,从词源学角度看,个体“individual”已为人们所习惯和接受; 且这个词与哲学史有更为紧密的关系,哲学史上常用来指称实体、个别本质、 个别的存在者或某些特殊属性所决定的对象。托马斯.阿奎那给个体的定义是:“一物在已不分, 与他物有别”。 其中首先强调的就是自身未分的含义。而个体这个词( individuum,individual)拉丁语的字面意义就是“未分者”。所以,现在对克氏“den Enkelte ”的更常见的英语译法即“ the single individual”。在本文中,我们将其相应地译为“单个的人”,为顺应上下的语境,个别地方也用“个体的人”或“个体”。
因此从祁克果所用的这个词来说,“单个的人”在他看来, 更为侧重相对自身而言的单纯性和完整性,而非相对“他者”而言的“隔绝”。 尽管他一直在强调单个的人与公众人的对立,强调从公众人中“脱离”出来才能成为单个的人, 但这里用到的这两个范畴都不是在日常的、政治或社会学意义上来使用的, 而有其更深的形而上的和宗教的含义;另外,祁克果更多地是在一种途径和方法的意义讲到这种脱离, 其最终的目的是要达到“未分”意义上个体之人的完整, 以及由此形成一种新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里祁克果与传统原子论式的“未分”观点的根本区别在于, 单个的人作为一个未分的整体,不是一个现成的、原本不可分的原子单位,相反, 个人在日常的公众生存方式中是已经被分了的,成为单个的人乃是成为一个未被分的整体。 因此这里不是一个“不可分”的问题,而是“未被分”的问题。在祁克果看来, 只有当个人成为“未分”的整体的人,人们之间才可能有真正的共同体关系,关于这个问题, 我们会在最后一章,即个体的人之间的相互关系中,更为仔细地讨论到。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individual这个词也用作为“个人”。那么, 祁克果所言的单个的人与我们日常说的个人究竟有没有区别,以及有怎样的区别? 对这两个概念含义的混同,是人们常将他的个体学说与“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等同起来的主要原因。当然,祁克果并没有严格地定义这两个概念的区别。但在他能够作到的地方, 他都尽量使用不同的词语来表达不同的意思,而这是英语中“individual ”这个词所不能完全表达出来的。按照丹麦的祁克果专家戈里格.麦兰楚克(Gregor Malantschuk )的分析,英语中所用的individual human being 常常不能区别祁克果分别用四种不同的词所表达出的不同含义。最低的含义是指样本式的个人(Exempler), 他处于不与观念直接关联的最容易的生活方式,成为众人或他人生存样式的一种翻版; 其次是指日常常说的个人(Individ),他受群体和周围环境的支配,不能从中区别自己,但他自己;再次就是人格的个人(Individualitet),个人已具有某种统一的人格; 而最高的含义乃是指单个的人(den Enkelte),即和上帝形成了生存性关系的个人。 英文译本将这四个不同的词只能都译为individual human being,通过加形容词来区别。按照这种区别,我们通常从社会、 政治和伦理角度说到的个人基本上可以被归于前三类的用法之中,而对于祁克果来说, 单个的人这个范畴更严格地讲是一个宗教范畴,它有其宗教的和形而上的含义。为了和一般意义上的个人(an individual)相区别,英文中使用了相近词强调的译法:the single individual(或the simple one),或加冠词的译法:the individual(或that individual)。在本文中,在凡需要区别的地方,我们用“单个的”(或“个体的”)加在个人前来给予区别, 以示主要是在生存论的层面使用。而在区别不大的地方,不严格区分个人与个体的用法。
因此,祁克果所说的单个的人与个人主义意义上的个人有明显的区别, 这种区别随着我们下面对他单个的人的范畴的进一步展开,会看得越来越清楚。简单地说, 通常所谓的“个人主义”是一种以个人自己或自我为中心的伦理、价值观或生存态度。 这种生存的态度强调自己才是个人或社会所关怀的目标,并且因而也是个人所能依靠的基点。 在这样的背景下,个人这个自己的含义,自近代启蒙运动以来,首先是在政治和伦理的领域,通过人与人平等的观念体现出来。因此,个人是通过与“他人”的平等而显明出来, 个人对自己认识的参照系是“他人”, 是在现实政治和伦理生活中个人对自己所拥有的与他人同等权利的意识,以及在利用这种权利去实现自己的需要或计划的过程中, 对自己与他人差距的意识。在这个意义上,从政治或伦理层面上所理解的个人的含义, 基本上是在权利这个概念上显明出来。
而对祁克果来说,单个的人从根本讲是一个宗教范畴, 而且对基督教是一个决定性的范畴:
单个的人---从基督教的观点看, 这是一个决定性的范畴, 而且对于基督教的未来也将是决定性的。
之所以具有如此的重要性,是因为在他看来, 成为单个的人与成为一个真正的基督徒是同一件事。因为“成为一个基督徒的途径与人作为一个单个的人个体化地转向上帝相关。” 从这样一种宗教的意义上来讲,这个范畴是指人的这样的一种生活,即个人与上帝相沟通的生活。个人对自己的认识以上帝为终极的参照系, 显露出在这个参照系中的单个的人既非日常所言的个人,也非政治或伦理意义上的个人, 而是指一种“神学意义上的自我,即直接呈现在上帝视野中的自我, 而呈现在上帝面前的自我需要怎样无限的实在啊!” 祁克果之所以从宗教的角度去审视单个的人,是因为在他看来,个人能够成为单个的人,或者说成为真实的自己,完全是由于个人与上帝的关系, 从本质上说,正是这种与上帝的关系使得一个人成为他自己,“如果他没有上帝, 他也就没有自我”。 一个人只有在这位更高者面前成为自己,他在他人面前或众人中间才能成为自立的个人,相反,个人不能仅仅因为与他人的区别而成为自己。 这一点构成了祁克果单个的人的思想与通常个人主义的一个重要区别。 关于自我的自立性与一个更高存在者的关系,祁克果在其《致死的疾病》中作了较为详细的论述。
这个范畴同时还有存在论(生存论)上的含义。在祁克果自己的作品中, 或托名于克里马库斯的作品中, 克里马库斯主要地是在这样一个层面上阐发了单个的人的含义。在这个层面上看,单个的人基本的含义是指个人的一种生存方式, 而与单个的人相对立的公众人(众人)也需要从一种生存方式上去理解。在这个意义上, 祁克果所说的公众人不是指社会学意义上个人的集合,乃是指人的这样一种生存方式, 即生存于其中的人有意无意地依赖于某种来自众人的势力, 这种势力影响或者替代了本应由个体作出的决定,并因此影响或替代了本应由个体承担的责任。按照祁克果,
公众人---并非指这一群人或那群人, 并非现代的一群人或已逝去的某一群人,亦非指平民群体与精英群体、或富人群体与贫民群体这样的区别,而是指从这个概念本身所理解的(即纯粹从形式上所把握到的这个概念的质)。
祁克果从生存论角度对公众人的理解,在海德格尔思想中得到发展, 并且以更为明确的方式表达出来。 我们可以从海氏的论述中帮助我们去把握在祁克果思想中还有些模糊的地方。海德格尔在其存在论中阐明,尽管首要地说, 个人在日常世界中的存在者状态上是具体的人,有具体的现身情态,但在存在论上, 他却处在一种杂然共在的生存方式。海德格尔将这种杂然共在名之为常人(Das Man,也译为众人)。这个常人的特点在于,它失去了人称性,以一种“公众意见”呈现并支配着人们。 每个人都淹没在这种公众的说法中而不知其究竟出于“谁”:
这个谁不是这个人,不是那个人,不是人本身,不是一些人,不是一切人的总数。这个‘谁’是中性的东西:常人(众人)。
这种无人称性的东西带来了两点表现。首先,在公众意见中, 个人常把尚且晦暗不明的东西当成不言自明的东西;其次, 每个人在其日常生活中的责任都被轻易地推卸在常人身上。 这些表现说明,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并非具有真正的自立性,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个人乃是处在非本真的样式中。
总之,祁克果的单个的人的范畴有其特定的宗教与存在论上的含义。 可以说它同时具有自身“未分”及与众人“区别”这两方面的含义,但祁克果似乎更强调前者。 前者以一个比人更高的存在者(上帝)作为其参照系,突出个体的整体性, 而后一层以众人为参照系,力求显现单个的人在生存方式上的自立性或本真性。不管在那个方面, 单个的人的概念都与通常“个人主义”之个人的概念有层面上的区别。 我们下面主要是在存在论及宗教的层面上,来进一步分析单个的人这个范畴的内涵。
第二节 单个的人在生存论上的意义
如果我们要考察单个的人这个范畴的具体内涵的话, 我们可以有几个方面的进路,例如可以从动态的生存过程及这过程中的“时刻”角度来看单个的人与其的关系(这是我们下节的内容),或者从信仰的角度看单个的人与信仰的关系(第六章的内容)。 但要是我们对祁克果的单个的人的范畴作静态的分析, 那么我们无疑可以从单个的人的两个突出特性“内向性”(inwardness)和“主体性”(subjectivity)入手。 祁克果在很多种情况下是从这两个方面来阐释其单个人的内涵的。 尤其是在托名于克里马库斯的哲学类著作中。这两种特性并不是并列或排他的, 而是从不同的方面刻画了单个之人的共同的特征,并且每一个特性都与单个的人有如此紧密的关系,以至我们几乎可以说,单个的人就是具有内向性的个人,或者就是主体化的个人。 这一节我们就从这两个特性入手来考察单个的人的含义。 10/24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