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对于具体的生存主体而言, 其生存中所存在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可能与现实的区别。如克里马库斯在其中所言:“人思索和生存,生存把思想和存在分离, 分别而相继地把握它们。” 思想及其所得到的认识给生存中的个人提供的只是其生存的可能性。对克里马库斯来说,思想不能把握或提供具体个人的生存现实, 尽管从黑格尔为代表的认识论而言,理性会同时触及到可能性和现实性。克里马库斯认为, 从生存的角度说,思想只能把握生存的可能性:
抽象思想同时考虑可能性和现实性,但它对现实性的理解是一种虚假的反思,因为概念于其中被思索的媒介毕竟是媒介,不是现实性,而是可能性,抽象思想只能通过取消现实性才能把握它,但这意味已经把现实性转化成了可能性。
祁克果自己也坚持这一看法:“知识将每一件事都置于可能性中, 就其在可能性的范围而言,它在生存的现实性之外。” 就是说,思想过程只是把握了生存可能性, 而这并不意味着这种可能性的实现。从具体生存者的角度看,他思想着怎么去做X, 并不等于他实际上做了X,在这个意义上,“思”不意味着“在”。
其次, 与上述区别相关的另一个重要区别就是:思想(理智)与意志(意愿)的区别。思想是可能性得以理解的手段,而所理解的可能性乃要通过意志得以实现。 在具体生存者的角度看,在构想某种生存可能性和实现这种可能性之间, 存在着一个不能忽略的因素,即具体人的意志。其可能性的实现,以他个人意愿的决断为前提。 这种意志所要面对的,是知识以可能性的方式所体现出来的生存的不确定性。从这个角度, 具体人的生存可被看作是从具有不确定性的可能(潜在)到现实的过程,一种生成(becoming)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也是单个的人的志趣、意愿和决断得以展现的过程, 这个过程有任何的结果,也都与这些因素有极密切的关系。 单个的人在其生存过程中所展现的这些因素,即使其生存可能得以实现的志趣、意愿和决断, 就是祁克果所言之主体性所包含的内容。
然而,如果我们仅仅把主体性把握为一种现成主体中的某些要素, 那么就尚未触及到这个概念的生存论的实质。严格地说,它更主要地是指一个过程, 以及只在这个过程中才被把握或展现的个体实在, 这也就是祁克果为什么总要把主体性与真理联系在一起的原因。在《附言》中, 克里马库斯对真理给出了如下的定义:“在一种充满激情的内在性所构成的据有过程中(tilegnelse, 英文 an appropriation-process, 中文取据为己有之意),被牢牢把握住的客观不确定性(objective uncertainty)就是真理, 这是对个体的主体而言所能得到的最高真理。” 这个定义中最为重要的就是这个“据有”过程,它的特点是借着至为激情的内向性把某种客观不确定性确定下来, 由此使自己成为(becoming)一种真实的实在(实现)。 所谓主体性就是指这样一个把以可能性体现出的知识(或思想)在生存中“据有”过程。这种过程显然是一个生存过程,它使成为可能性的知识或知识, 借着单个的人激情的内向性,而具体地实现为其生存的现实性。在这个过程中, 单个的人激情的内向性和其生成的真实的现实性是同一的,这就是主体性的内涵。在这个意义上, 它本质上是一个生存论的范畴。
从上面的分析中,我们可以得到两点结论。首先,祁克果从单个的人的生存出发, 让我们看到了其所讲的生存论与传统认识论的区别。 这个区别在主体性这个概念上体现的尤其明显。它所关注的是如何活出真实的“自己”, 与传统认识论所关注的如何超越“主观性”而达到“客观”有效的知识,显然有论域上的区别。 从对与主体性极为相关的真理的理解上,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一点。本文限于主题和篇幅的关系, 没有把祁克果对真理的分析作进一步的展开。然而, 从上面的引文中我们已经能够看出他的基本倾向,即从生存论的角度而不是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理解真理:“按照基督教的理解, 真理不在于认识到它,而在于活在真理(真实)之中。”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进一步发挥了这种生存论进路的真理观。
其次,将主体性规定为“据有”的过程,让我们看到一个从可能到现实的“个体化”过程。思想在知识中所把握到的普遍性的东西,对于具体的生存者而言, 还只是具有不确定性的可能性,当个人还只是在这个普遍性的层面时,他就还只活在可能性之中, 而没有活在自身个体的现实性中。 知识的可能能够被单个的人据为己有或者“活化”在自己的生命中,关键在于其激情的内向性能够抓握住可能性中所含的客观的不确定性, 即能够在这种不确定性中作出自己的决断,并因着激情而使之化为自身生存的真实。 人就是在这个“个体化”的过程中成为单个的人。单个的人所特有的激情从志趣、 意愿一直到信仰的层面,并以信仰为其顶峰。这是我们五六章将要分析的内容。
第三节 单个的人与生存过程
对祁克果单个的人这个范畴的把握离不开生存(existence)这个范畴。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祁克果对这个范畴的阐述正是从生存出发。 无论从内向性还是从主体性的角度去看单个的人,它们都表现出生存论的特质, 并且最终都被归结是一个过程(即“据有过程”)。这表明单个的人这个范畴中具有一个时间的维度。 如果没有把握到这个时间的维度,对单个的人的把握就是不完全的。
在祁克果的思想中,生存这个范畴基本是一个哲学范畴, 主要出现在托名于克里马库斯的著作中。在《附言》中,克里马库斯常用到“生存主体”, 或“生存着的主体思想者”(the existing subjective thinker)。通过这些词,他试图将具体的个人置于一个时间过程中。因此,要了解生存这个概念,并由此进而理解单个个人, 我们首先就要了解祁克果对时间的看法。
祁克果把传统哲学中的时间观念批评为是一种“空间化时间”, 认为这是一种对象化思维方式的结果。所谓“空间化时间”是指一种基本上指向客体的时间观。 这种时间观的特点在于,无限流逝着的时间与客体的运动紧密关联,并且已先行区别出现在、 过去与未来。时间真的原本就具有现在、过去与未来之分吗?祁克果对此是否定的, 这种区分之所以可能,是由于人们对时间空间化的结果:
因为每个时刻,正象这些时刻的集合,都是一个相继过程,因此没有哪一个时刻是现在,同样也没有过去、现在、未来之分。这种区别之所以可能,是由于我们把时刻空间化,使无限相继的过程处于静止;是由于我们引入视觉化,以去透视时间取代了去思索时间。
这种传统的时间观,即先行确定其现在、过去与未来的时序, 并且将其与客体的运动关联起来,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在他的《物理学》一书中, 亚氏说明了时间的这两个方面的特性。首先,亚氏确定了现在对于时间的优先地位:“显然, 没有时间就没有‘现在’,没有‘现在’也就没有时间。” 唯当有了现在,才能确定过去与未来的时序。其次,亚氏将时间与对象的运动紧密联系起来:“时间既然是运动的数, 所以它确定运动。运动也确定时间。” 没有客体的运动,人们无法确定时间。结合这两个方面,亚里士多德对时间给出了这样的定义:“因此可见, 时间是关于前与后的运动的数,并且是连续的(因为运动是连续的)。” 从亚氏的描述中,时间便与这样的图景联系起来(主要是近代来的自然科学让人们加深了这种理解):客体连续穿越空间运动,时间成为这种运动的测量;客体已穿过的空间为“前”, 而尚未穿越的空间被视为“后”;而“旁观者”或观察者开始关注或测量此运动的那一刻为“现在”。 这样一种图象,使时间被视作为一个点的无限系列,代表了“现在”的点在客观匀速地移动着,以此点为界区分了“过去”与“未来”。按照美国哲学家马克.泰勒(Mark C.Taylor)的分析,这种时间观有这样几方面的特点。1)在这个均匀流逝着的无限系列上的每一个时刻都是同质的;2)时间是量化的,量化的时间因此可以测量客体运动的量;3 )这种时间具有普遍性,与所有它所测量或描述的客体的属性无关。4)只有“现在”具有现实性。
对此,祁克果给予的批评是:
当人们正确地把时间定义为无限的连续相继时,把它划分为现在、过去和未来看上去象是合理的。然而,如果人们若认为这种划分是基于时间本身所蕴含的,那就是错误的了。因为划分最初呈现取决于时间与永恒的关系,以及在时间中对永恒的反思。真要是能在无限相继的时间中事实上找到一个支点,即现在,使之能够作为一个分别点,那么这种区别就是十分正确的。但实际上,每一个时刻都象其他时刻一样,是一个相继过程,没有一个时刻是现在,在同样的意义上也没有过去和未来。
从这一段批评中,我们可以概括几点结论。首先,在逻辑上, 对一个无限的连续相继过程,就其本身而言不可能区分出现在、过去和未来的时态。其次, “现在”的优先性表明它是区别过去与未来的一个支点,但这是一个阿基米德点, 是不自觉地站在整个时间序列之外的“旁观者”才能提供的,具体生存的个人则永远不可能达到。最后, 时间中时态的呈现,与永恒相关,与永恒向具体个人的生存时间的进入相关。 祁克果把这个永恒的进入称之为“瞬间”,这个“瞬间”决定了现在,以及现在、 过去与未来的同时呈现。我们在后面将会看到, 这个“瞬间”与单个的人在激情的内向性中作出决断的那一刻相重合。
因此,对传统时间观的质疑主要集中在, 传统的“空间化时间”是否能够描述单个的人的生存?个人反观自己的时候,真能象是一个“旁观者”观察某个客体一样, 看清自己的生命轨迹吗?祁克果对此无疑是否定的。 与对象化思想方式的“空间化时间”观相对立,他提出了一种“生活-时间”。 所谓“生活-时间”即基本指向生存个体自己的时间。这种时间观也必须要在生存论的背景下来理解。它的基本特征是, 在单个的人“当下”的具体生存处境下,个体只能是在不可逆的事态延续“之中”, 这是一种“当下”的延续,个体在其中就等于其以内向性或主体性方式的“展开”过程。这是一种“局内”的时间,个体唯有在“事后”才能将“自己”与“过程”分别开来, 才能对“过程”进行一种时序的或逻辑的重建。而这种“事后”的重建, 总已经与单个的人那时“当下”的经历产生了某种存在论上的区别。
将这种时间观与生存概念联系起来,我们可以看到, 生存就其表现出的时间维度而言,它具有这样两个方面的特征。首先,生存所展现的时间并不简单地等同于日常时间,而是与单个的人的内向性或主体性的展开相关的时间,或者简单地说, 是与具体人的有目的活动相关的时间。这是以某个“瞬间”为核心而展现开来的过程,具体体现在, 单个的人在内向性中以一种激情的关切观照自己的时候, 尤其是关涉到面对不确定性需要作出某种决断时,个体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以某种意义在当下向个体显明出来。 换句话说,在主体的内向性中,过去以个人的已有“历史”的方式被个人具有, 未来则以其向前延续的可能性的方式向他呈现。在这种时间性的意义下, 生存表现为是从可能到现实的实现过程。这种实现过程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种“个体化过程”。 在以后几章的分析中,我们会看到, 这种个体化的实现途径可以区分为两条主要的途径:伦理-宗教A的途径,以及宗教B的途径。
其次,生存过程是永远不会完成的过程。按克里马库斯的话说, 单个的人始终处在成为的过程中,就是不断努力的过程:
他把所有的思考投入在生成中。这很象拥有某种风格(style), 唯有那确实具有了风格的人才是永远未完成的。
他把这种努力(striving)与《会饮篇》中苏格拉底所说的爱欲(eros)相类比, 爱欲是不知满足的,在被满足的同时,总同时呈现出“缺欠”,激励其追求新的满足。 因此它是“贫乏和富足结合所生成的”。同样,“什么是生存,生存就是无限和有限、 永恒和暂时在一起生出的孩子,因此它是一种持续的努力。” 生存在时间维度上的这些特征, 同时也就是祁克果单个的人在时间维度上的特征。单个的人作为内向性或主体性乃是一种“据有过程”, 并且这种过程是一个未有止境的努力过程。 12/24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