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国人对于古代所有的神话，大家都不注意，还有点轻视。没有人对于古代神话加以研究，加以收集，加以解释。外国学者却有人专门研究中国的神话，也写有专书(1)。他们承认为研究中国文化，应当研究中国古代神话，因为神话代表在有文字以前人民对于宇宙所有的思想。而且古代神话后来继续留存在人民的生活里，造成宗教信仰，造成迷信，演为生活习惯。在文学里，诗人骚客常以神话写入诗歌，如月宫嫦娥、如王母仙桃、如牛郎织女。镇间不识字的村夫村妇，也都知道这些神话故事。因此为明了中国人的宗教信仰，我们必须研究中国的神话。
中国古代的神话，没有专集，零碎地散在古书里，祇有‘山海经’，是一册专讲神话的书。屈原的“离骚”，可以看作一篇充满神话的诗，他的另一篇“九歌”，则是纯粹的神话诗。‘穆天子传’也是一册神话书。
道教既起，崇信神仙，于是乃有神仙列传，搜神记，述异记等书。小说里有封神演义，封神榜。杂记有三五历记，五运历年记、西阳杂俎。
中国古代神话中，最有意义的，为关于创造天地和创造人物的神话。我们把关于这两点的神话，简单加以述。 (一) 创造天地的神话
(1) 屈原天问
屈原的楚辞有‘天问’一篇，不是开辟天地的神话，而是对于创造天地的问题发出问题。
‘曰遂古之初，进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闇，谁传道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
明明闇闇，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敦初作之？
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
东南何亏，八柱何当？康回冯怒，地何以东南倾？………’
屈原的楚辞，篇中神话很多；但在‘天问’里，他却不谈创造天地的神话，反而对这些宇宙大事，发出各种疑问，自己也不答复。篇中祇是提到女娲氏，然而又反问女娲的身体是谁造的呢？假使女娲氏炼石补天、女娲氏造人，又由谁而造呢？屈原不知道答案。
从‘天问’的各项问题中，我们看出屈原对于天地的思想。屈原以天地开始以前，宇宙是天地上下不分，冯翼元气，无形无像，昏昏暗暗。后来天地相分，天在上，地在下。天地间有阴阳，阴阳相成，及分日月。天有九天，为圆形，有干维相系。地有八柱，向东南倾。这些思想，来自古代的神话。
(2) 理学家的宇宙起源论
宋朝理学家，都主张在天地开始以前，祇有一气。气絪缊激荡，而后生天地阳阴。
张载说：
‘气坱然太虚，升降飞扬，未尝止息，是所谓絪缊。……浮而上者阳之清，降而下者阴之浊。其感遇聚散，为风雨，为雪霜，万品之流行，山川之融结，糟粕煨烬，无非气也。(正蒙太和)’
朱熹说：
‘天地初开，只是阴阳之气。这一个运行，磨来磨去，磨得急了，便拶去许多渣滓。里面无处去，便结成个地在中央。气之清者为天，为日月，为星晨。……’(朱子语类)
理学家的宇宙起源论，以气为元，气的本体为虚，为太极、为无极、为元气。元气的思想在古代神话里也占重要的位置。
(3) 准南子的神话
准南子一本书，是准南王安集合他手下的养士所写的书，内容颇杂乱，思想近于道家。书中神话颇多。关于天地起源，有下面几则：
‘天坠未形，冯冯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昭。道始于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清妙之合专易，重浊之凝竭难。故天先成而地后定。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之散精为万物。积阳之热气生火，火气之精者为日，积阴之寒气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日月之精为星辰。天受星辰，地受水潦尘埃。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准南子、天文训)
这一段述，一半属于哲学的宇宙论，一半属于共工的神话。哲学部份以道和气为宇宙之元，似属于道家，实则又不属于道家；因为准南子所讲的道，在‘原道训’一篇里详加说明，所有意义和老庄的道不相同。至于共工的神话，儒家的四书五经都不载。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岛裂，天下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撄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足以立四极，杀黑龙江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水。苍天补，四正极，水涸，冀洲平，狡虫死，颛民生，背方州，抱圆天。……’(准南子、览冥训)
这是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和上一篇共工的神话相连，合成一个神话。但是炼石补天假定天地早已有了，女祸氏不是创造天地的神灵。
‘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窈窈冥冥，芒芰漠闵，鸿蒙鸿洞，莫知其门。有二神混生，往天营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气为虫，精气为人。是故精神，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精神入其地，而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淮南子、精神训)
这种思想，和儒家道家的思想相同，所不同的一点，在于说到‘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这个‘神’字，意义不清楚。汉，高诱的注释说：‘二神、阴阳之神也；混生，俱生也。’阴阳两气之神，不是神灵之神，不是位格之神，也不是神话中的神，而是哲学上的神。所以在同一篇的同一节里，淮南子讲‘道’，引老子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因此在淮南子里，我们找不到创造天地的神话，祗有少许关于天地开始的神话。
(4) 庄子的寓言
庄子书里，寓言很多。寓言不是神话，不是古代的传说，乃是作者自己所编造的故事，作者拿寓言来解释自己的一种思想。庄子‘应帝王’篇里有个寓言说：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元。日凿一窍，而浑沌死。’
庄子拿这个浑沌之神，代表天自然，倏与忽却要替浑沌凿七窍，浑沌便失了天自然，有了七窍，便不是浑沌。这个寓言，和创造天地没有关系；但是寓言的取材，则和古代天地开始的传说有关。因为，古代的传说和神话，都以天地未成时，宇宙是一片浑沌，什幺都分不清楚，由浑沌然后形成天地，至于‘山海经’以浑沌为一只神鸟，‘神异经’以浑沌为一只神兽，都是没有眼目耳鼻的怪物，和创造天地的神话丝毫不相干。
(5) 盘古开天地
盘古开天地，在中国几千年的民间传说里，乃是一个很普遍的故事，虽说不是大家的信仰，有些人也相信这种神话。
‘盘古’在中国南方的苗人和傜人里，是一位很受人敬礼的神灵，苗人傜人称地为盘王，掌管人们的贫富寿夭。
‘盘古’的名词，可能由‘盘瓠’变化而来。关于‘盘瓠’，古代有一种神话。神话载在‘搜神记’。‘古史辨’曾经把畲族的传说中的‘狗皇歌’，记录下来。‘狗皇歌’就是‘盘瓠’的神话。
‘当初出朝高辛王，出来嬉游看田场。皇后耳痛三年在，医出金虫三寸长。医出金虫三寸长，便置金盘拿来养。一日三饼望长大，变成龙狗长二丈。变成龙狗长二丈，五色花斑尽成行；五色花斑生的好，皇帝圣旨叫金龙。收服番王是侩人，爱讨皇帝女结亲；第三宫女生儇愿，金龙内里去变身。金钟内里去变身，断定七日变成人；六日皇后来开，奈是头未变成人。头是龙狗身是人，爱讨皇帝女结亲；皇帝圣旨话难改，开基蓝雷盘祖宗。亲生三子甚端正，皇帝殿里去讨姓；大子盘张姓盘子，二子蓝装便姓蓝；第三小子刚一岁，皇帝殿里拿名来；雷公云头响得好，纸笔记来便姓雷。当初出朝在广东，亲生三子在一宫；招得军丁为其妇，女婿名字身姓钟。’(3)
‘盘瓠’是高辛王的龙狗的名字。高辛王因番王作乱，许下把公主嫁与平定番王的功臣。‘盘瓠’咬了番王的头，要求和公主结婚，六日变成人，祗仅头未变，盘瓠便是狗头人身。结婚后，生了三子一女，为盘、蓝、雷、钟、四姓的祖宗。
在三国时代，‘徐整’作‘三五历记’，记下了盘古的神话。‘太平御览’引这段神话说：
‘徐整三五历纪曰：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载，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4)
盘古开天地，用自己的身体撑柱，到最后盘古也死了。他死的时候，按‘五运历年记’说：
‘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玉，精髓为珠石，汗流为雨泽。’(5)
这样，盘古从浑沌中开辟了天地，用自己的身体变成了宇宙万物，祇是没有人。 (二) 创造人类的神话
(1) 女娲造人的神话
淮南子第十七卷‘说林训’，有一段四神造人的传说：
‘黄帝生阴阳，上骈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娲所以七十化也。’
高诱注说：‘黄帝古天神也，始造人之时，化生阴阳。上朕桑林皆神名，女娲王天下者也，七十变造化，此言造化治世，非一人之功也。’
淮南子四神造人的神话，在中国不流传。中国所流传的神话，是女娲造人。
山海经的第十六，大荒西经说：‘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粟广之野。……’郭璞注曰：‘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千变，其腹化为此神。’
盘古开辟天地，身化为宇宙万物，祗是没有人。女娲神一天，用水渗合黄泥，双手把黄泥成了一个小人，这个泥人放在地上便成了活人，能走，能讲话。女娲便继续渗土泥人，每个泥人都走跳，互相讲起话来。女娲神想造更多的人，使用一条藤，放在黄泥沟里，手把藤滚一下，沾上黄泥，然后把藤一挥，泥点落在地上，每点泥成为一个人。这样，女娲神便造生了人类。然后她又使他们男女相配合，传生子孙；女娲便成了媒神。
太平御览卷八，引‘风俗通义’说：‘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搏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贫贱凡庸者，恒人也。’
(2) 洪水的神话
上面所引淮南子关于创造天地的神话，里面有共工和颛顼相争，共工战败，以头触不周山，天柱折断，地也裂了天上地下的水奔涌地面，造成了洪水滔天的大祸。史记有司马贞补三皇本纪、纪上说，共工和祝蚀相战，共工败而以头触不周之山。
中国古代流传有洪水大祸的神话，历史上有禹治洪水的事实，有的传说把禹王所治的水和共王的洪水相牵连，但是历史的记载则两次大水没有关系。
为救人类不受共王所招来的水灾、女娲神乃炼石补天。用五色的石子，镕成液体，炼成和天色相似的胶块，填补天上的窟窿，又用龟做天柱，把天空从四方支撑起来，然后烧芦草灰，把地的缺洞填满，大水乃平息。当大水为祸时，猛兽又四出食人，可能因为遍地大水，猛兽不能得食，便捕人充饥。女娲神又杀死毒龙，驱走猛兽，使人类能安居。
女娲神创造人类，又爱护人类。 (3) 世上乐园的神话
在列子书中的‘黄帝篇’，有革胥氏之国。国内人民享受幸福，没有疾病，没有灾祸。然而这种乐园，有类于庄子的寓言，不是正的神话。
在山海经里，有许多篇说到人间乐园，卷二，‘西山经’说：
‘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瓜。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有兽焉，其状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蝼，是食人。有鸟焉，其状如蜂，大如鸳鸯，名曰钦原，若鸟兽则死，若草木则枯。有鸟焉，其名曰鹑鸟，是司帝之百服。有木焉，其状如棠，华黄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有草焉，名曰若草，其状如葵，其味如，食之已劳。河水出焉而南流，东注于无达。赤水出焉而东南流，注干汜天之水。洋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丑涂之水。黑水出焉而西流于大杆。是多怪鸟兽。’
昆仑是丘，在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里，常是天帝的乐园，山海经、卷十一，‘海内西经’也有同样的神话。屈原在‘离骚’赋里，描写他漫游天空，到昆仑之丘：
‘吾令帝阍开关兮，依阎闾其望予。……朝吾将济乎白水兮，登阆风而爰马。……’
白水古称羌水，源出甘萧省。阆风山名，为昆仑三山之一。昆仑三山：为阆风、板桐、玄圃。
古来传说的西王母，也是住在昆仑之丘。‘穆天子传’记周穆王拜会西王母，西王母的国家是在西方的山上，山上有瑶池。道教后来以西天瑶池为西王母和群仙的住所。瑶池便成了仙府乐园。
昆仑山之高，高达天际，由昆仑山巅可以登天。淮南子‘地形’篇有这种记载。
山海经的‘海内经’又记载另一乐园的神注：
‘西南是水之闲，有都广之野，盖天下之中，素女所出也，爰有膏菽、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灵寿实华，草木所聚。爰有百兽，相群爰处。此草也，冬夏不安。’
淮南子的‘坠形训’说：
‘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景，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
高诱的淮南子注，说：‘都广、南方山名也。’杨慎的山海经补注，以都广为成都。
都广的地究竟何在，因为是神话，也就不能考据。都广的神话，说都广有一棵建木，上达天庭，众天帝由建木下降地上，由地上再升到天上；因此，称建木树的天梯。
在山海经的乐园里，似乎没有人类住在园里，祗有神仙和怪兽。山海经的‘海内西经’说：在昆仑，帝之下都里面有不死树，即是长生树。长生树是树长生不死呢？或是吃树上的实可以长生不死呢？山海经没有说明。民间传说西王母有仙桃，仙桃则可以使食者长寿。
中国古代的神话，可惜都是片段的记述，没有系统的记载。我们选择几段关于创天地造人的神话，供研究圣经的学人参考。
注：
(1)例如E. T. C. Werner. A Dictionary of Chinese Mythology.
(2)刘锡蕃，岭表记蛮。
(3)古史辨，第七册，上篇，页一七二。
(4)太平御览，卷二，天部下，页一三七。
(5)见绎史卷一所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