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锦尧 (一)前言──宇宙在叹息 自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及加玛(Vasco da Gama)等人踏足亚、非洲以来,欧洲人──大部份都是基督徒,包括天主教徒和基督教徒──来到亚洲、非洲、美洲已经有五百年的历史。他们的目的是经商和传教,但结果是建立了殖民地。他们绝大部份人都会善意地认为是把“文明”与“救恩”带到了这些地方,但实质的结果是这些地方的人民在五百年的“发展”以后,至今仍然是贫困、落后,不少地方的人民更受着饥饿的煎熬。而欧洲人却因此而飞跃地发展至前所未有的高水平,并由此而建立了一个以欧洲文化、政治、经济为本位的全球大机制,牢牢地掌握着全人类的命运(这个机制的操纵者当然也包括了那后来居上的、以欧裔为主的美国)。 五百年来,这些信仰基督的欧洲人固然给第三世界做了许多好事,如教育、科技、民生的改进等,但亦犯过人类从未梦想过的大恶,诸如灭人种族,毁人文化,驱使人为奴隶,掠夺别国大量国宝等等。今日欧美人所说的人权,并没有在他们建立雄厚根基的当时出现过;甚至今日,欧美等国家仍没有真正尊重第三世界的“国权”,文化侵略与经济掠夺不过是采用了更“文明”与更“合法”的手段,换了一个形式而已。 “以基督徒的理想,去在世上建设自由、平等、正义的大同天国”,这样的方向从来便没有任何一个以基督徒为主的欧美国家曾经倡议过,更惶论实践过。 问题在那里?是时代的错误吗?是历史的偶然吗?又或者这与基督徒对基督及对基督信仰的错误了解有关? 如果我们再回顾过去五十年来世界的发展,我们亦不难发现人类并没有真正进步。七十年代的石油危机,八十年代的债务危机,九十年代的生态危机,国与国间越来越大的贫富差距,以及全球饥民在十五年内由三亿跃升至八亿等等事实,这一切都迫使我们问:为什么世上这十多二十亿有钱、有科技的基督徒,竟然对改善世界无能为力?到底改善今日的世界是不是基督徒的责任和召叫? 世界在哭泣、宇宙在叹息,因为宰制着世界,残暴地践踏着世界的,竟然是上主所创造的灵明人类,包括那些号称为“天主子民”者在内;而天主的教会,竟亦无能负起改变人类命运的责任,甚至默认和容忍了,或至少无视于人类彼此和他们对大地无情的强暴和剥削。 (二)新的醒觉 面对上述情况,我们需要重新反思我们的信仰,要对我们所认识的一切价值观作重新的排列。 我们要全力去建设一个人性化的、有人情味的社会,使分享成为人的第一责任。这种分享兼顾精神和物质两方面,而后者必须包括食物、食水、空气、大地和天空。 我们要确立一种基于每个人的人性尊严的灵修,肯定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人与物之间的互相依存,并看得出生命的根基也在物质和肉身内,而天主亦临在其中。这种灵修要催迫我们去为自由和正义作持久的斗争,对抗任何形式的霸权、压迫和剥削,恢复每一个天主子女在人间的地位。这种灵修还要训练我们学到去塑造我们自己的未来,确定我们自己的前途,为我们自己的生命与生存的目的而下定义。我们是为天主、为自己而活;没有任何一群人必须活在另一群人的阴影下,或者要为另一群人而苟活。 基督在世上挑战了一切的不义,播种了正义、仁爱、和平的天国种子,藉灵修而与基督 结合的人,也必须步武他的芳踪,在每一个时代和每一个地方成为他的工具,执行和完成他 在世上救恩性的工作。 (三)圣经的宇宙性 “宇宙灵修”中宇宙两字,指的是物质的世界。在宇宙灵修的观念中,救恩指的是使生命更丰盛的一切祝福,它祝福个人,也祝福团体,它使每个人幸福,也使全体人幸福,由今日开始,指向末世的圆满,直至新天新地的来临。 更丰盛的生命指人可以尊严地生活,由获得食物、居所开始,直至享有人权、自由、正义和互爱,最后达至罪过的赦免、人神的共融,和在天主内的新生命。换句话说,更丰盛的生命就是生命的全部,全部的生命:个人和社会的、今世和永恒的、肉体和灵性的生命。 宇宙灵修使人看到天主在万象中的临在,感受到天主对人和对世界的怜悯,因而悠然地生出民胞物与之心,以天主的眼睛看世界,以天主的心爱人类,以基督的激情去为重建世界而努力,甚至不惜为此而奉献自己的心和血。 圣经中说的救恩,包括了上主要赐与的“五谷、美酒、油、牛羊,和长寿”,使人能在 今世“欢欣喜悦地生活”,“没有哭泣和哀号的声音”。这是一个我们未曾梦想过但确将出 现的“新天新地”(以上见耶 31:12;依 65:17-25;默 21:1-5)。在创世纪的故事中,天主用了五天去创造大地、光、水、植物、树、飞鸟、牛羊,天主认为这一切都“好”( 创 1:1-25 )。大地就是上主的花园( 创 2:8-9),而那个第二次创造──即上主与诺厄立的约更包括了一切生物:“看,我(天主)……与同你们在一起的一切生物:飞鸟、牲畜和一切地上野兽……立约。”天虹,成了“我在我与地上一切有血肉的生物之间,所立的盟约的标记。”(创9:9-17)。 欧瑟亚先知说:“我要同田间的野兽,天空的飞鸟和地上的爬虫订立盟约,并且我要使地上将弓弩、刀剑和战争毁灭,使他们安居乐业。”(欧2:20) 圣保禄更把救恩扩展到一切受造物:“凡受造之物都热切地等待天主子女的显扬……受造之物仍怀有希望,脱离败坏的控制,得享天主子女的光荣自由。因为我们知道,直到如今,一切受造之物都一同叹息,同受产痛……”(罗8:19-23) 因此救恩史是由创造天地开始(创1:1),而以重塑新天新地告终(默21:1-5)。厄弗所书称之为“使天上和地上的万有,总归于元首基督”(弗1:9-10),“好叫天主成为万物之中的万有。”(格前15:28) 圣经从来都重视这个物质世界,亦从未把物质世界排除在救恩史之外。灵肉分离,不过是希腊的哲学思想,而非圣经的本意。 (四)救恩的整全性 基督徒的信仰核心是相信三位一体的天主,活出三位一体的生命。“三位一体”是指三个绝对不同的,各有特色的位格,在爱内成为和谐圆满的统一;既独立又共融,既不同又相容。“总归于基督”,“使天主成为万物之中的万有”,其中的真意是:一心、一体、一个生命的源流、一个包含一切的共融,一个无限的大爱。 而罪就是分裂,是藉无情的统治、控制和压迫而造成的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分裂。 我们忘了大家都是兄弟姊妹,所以有些人骑在另一些人头上;我们忘了万有一体的和谐,所以有人无情地蹂躏、蹧蹋大地。占据与贪婪代替了爱顾和分享,万民与万有之间的生命脐带亦因此而被一刀砍断。 一体的人类与万物因罪而割裂,而救恩史却是一个由割裂到修复的过程。 其实圣经本身就是描述一个活生生的“历史”:犹太人得救的历史,全人类和全宇宙得救的历史,由罪到恩宠,由分裂到修好,由死亡到生命的历史。 申命纪记载了犹太人的原始“信经”,他们对上主的信仰和信心基本上是源于他们对上主救赎的具体经验。(申 26:5-10)选民庆祝的不是抽象的教条,摸不着的超越或来世,他们是为自己的祖先和为他们自己在宗教和政治上的亲身获救经验而感谢、赞美,包括他们的蒙召、移居埃及、在埃及中的顺境与逆境的遭遇、解放的过程、进入流奶流蜜的福地的经历。 天主的救恩不单是超越的、灵性的、来世的,也是“降生”的、有血有肉的、要在现实中出现的、可触摸的、物质的、今世的。 在先知的心目中,即使是上主所赐的圣神之恩,也很具体,它的明显功效和果实就是:肥沃的原野、公平与正义、宁静和安全。(依32:15-20) 上主给守法者的祝福也是:土地、雨露、丰收、食物、安全、子孙众多、与主立约、有主同在、重获解放和自由。(肋26:2-13) 新约也不例外。救恩指的是:“正义常住在其中的新天新地”(伯后3:13;参看默示录21:1-5),是拥有天国、受安慰、承受土地、得饱饫、受怜悯、看见天主、成为天主的子女、获得天上丰厚的赏报。(玛5:2-10真福八端;路6:20-21) 如果我们不故意“神化”福音,耶稣给人带来的,也是:“瞎子看见,瘸子行走,癞病人得洁净,聋子听见,死人复活,穷苦人(受压迫的穷人anawim)得了喜讯。”(玛11:2-5) 事实上,今日已没有人怀疑“社会正义”是先知书的重要主题(依 5:7;1:10-17;米6:8;亚5:15;则18:5-29等等),教会每年在逾越节前夕庆典中必读的出谷纪,本身就是有关一个民族由奴役到解放的叙述;耶稣自己更认为社会正义、仁爱与信实是法律的重要根基。(玛23:23;路11:42) 只要我们以“平常心”去读圣经,我们就会发觉,天父的旨意就是要整个人类和天地万物都一同获得救赎,共同活在一个天地一体、天人合一的大共融之中。由古经到新经的整个救恩史,都是在描述这个过程,并告诉我们要对这历史的终极完成抱有信心。 (五)宇宙基督 耶稣基督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他为父、为他人而完全献出自己。他曾告诉我们一个爱的讯息,而他自己就是这个爱的讯息的最彻底实践者。他宣布“天国”已来临,那是一个人人可分享其资源的大同世界。他要我们求日用粮,“求你赐给我们日用的食粮”,(玛6:11)这是指每日的食粮,人人都享有而不必恐惧饥饿的食粮;在这天国里没有人会感到匮乏。 纳匝肋的耶稣是一个充满爱,可爱而又爱人的“人”,他一生就是要纠正人与人,及人与物间的破裂了或不正常的关系。他的基本教导是:“天主是爱,那存留在爱内的,就存留在天主内,天主也存留在他内。”(若一4:16)他给我们的新命令,就是“你们该彼此相爱;如同我爱了你们,你们也该照样‘彼此’相爱。如果你们彼此之间相亲相爱,世人因此就可认出你们是我的门徒。”(若13:34-35)在这角度下,基督徒的标记不是洗礼,不是教友证,不是配带十字架,不是懂得祈祷,什么都不是,而是任何人都做得到的“彼此相爱”。 这种彼此相爱甚至不必有意识地以天主、以基督为大前提。因为在最后审判时,那些爱了最小兄弟姊妹或没有爱了最小兄弟姊妹的人,就曾经莫名其妙地问过审判主:“我们什么时候服侍过你?……什么时候没有给你效劳?”(玛25:31-46) 相反地,耶稣认为“那不爱自己所看见的弟兄的,就不能爱自己所看不见的天主。”(若一4:20)因为“不是凡说‘主啊!主啊!’的人,就能进天国。”(玛7:21) 他自己活一种接近大自然的简朴生活,在一个重男轻女,充满不平等与不正义的社会中,经常与贫穷弱小的边缘人为伍。他自己连枕头的地方都没有,但他却常想到这些穷人,为他们奋斗。 基督教朋友经常把“信耶稣得永生”挂在口边,我却认为“爱”才是基督精神的精粹。如果“信”有意义,只是因为它要使我们爱得更深和更彻底。然而“信”并非人人有机会,相反地,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信的人只是一小撮,但所有人都可以爱,应该爱。爱就是判别人是不是“人”,是不是“基督徒”最重要的标准。 耶稣确是大地的儿子,亚当的子孙。他不属于一个时代、一个地方,他本来就是全人类的基督,超时空的基督、整个宇宙的基督。 若望认为基督在降生前已存在:“在起初已有圣言,圣言与天主同在,圣言就是天主……万物是借着他而造成的……他已在世界上,世界原是藉他造成的……”(若1:1-18)保禄也认为:“在天上和在地上的一切,可见的与不可见的,或是上座者,或是宰制者,或是率领者,或是掌权者,都是在他内受造的:一切都是借着他,并且是为了他而受造的。他在万有之先就有,万有都赖他而存在。”(哥1:16-17) 宗徒大事录第十章与十一章所描述的百夫长科尔乃略,在领洗前已蒙圣神的眷顾,显然,天主的德能不会受“教会”所限制。初期教会一位教父亚历山大的克莱孟(150-216 A.D.)曾说:“人类的正确导师就是那些古哲人,他们受天主默启,作了圣言 (Logos) 的工具,给自己的国家教导了超性的真理。”他甚至指名道姓,认为佛陀就是这样的古哲人之一。 其实,这宇宙性的基督,他本身既是“元始和终结”,远在纳匝肋的耶稣出现前已存在,“天主立了他为万有的承继者,并借着他造成了宇宙。他是天主光荣的反映,是天主本体的真像,以自己大能的话支撑万有。”(希 1:2-3)那么,如果我们说其它宗教或文化中的贤哲之士,甚或他们所所称的“道”、“绝对者”,便是“圣言”的助手、工具、前驱、同工,甚至化身,又有何不可呢? (六)宇宙灵修 印度哲人泰戈尔说:“我的灵魂,请噤声,这些树在祷告呢!” 今日人类面临最严重的问题已不是进步、发展、科技、道德、宗教、生活素质等问题,而是“生存”的问题;究竟人类怎样才能再延续生存下去? 地球已处于危险、爆炸、毁灭的边缘。很快地,人类已无可饮用的水,没有可呼吸的空气,没有可资养性移情的青荵树木和草原。 为挽救人类,我们不单需要环保──保护环境,我们更需要改变我们的思想、信念、价值观和生活方式。我们需要“宇宙灵修”。 宇宙灵修否定任何形式的“父权主义”,否定任何的高压权威,而相信众生平等、万物一体。“你们不要被称为‘辣彼’,因为你们的师傅只有一位,你们众人都是兄弟(姊妹)……你们的父只有一位……你们的导师只有一位……你们中那最大的,该作你们的仆役。”(玛23:8-11)耶稣在离开这有形世界前,替门徒洗脚,他对他们的最后遗嘱是:“你们称我师傅、主子,说得正对;我原来是。若我为主子、为师傅的,给你们洗脚,你们也该彼此洗脚。”(若13:13-14) 宇宙灵修也肯定身体、物质的价值和神圣性,相信神临在世界、宇宙和万物之中,他不单是超越的,也是内在(immanence)的神。因此,宇宙灵修尊重大自然、各种文化和不同的意识型态。 宇宙灵修认为万物都是一个有机体,彼此相连,丝丝入扣,因此相信大地是圣的,受造物是值得尊敬的,大地的资源必须慎重地、三思而后用,对贫者弱者都要加以同情和怜悯。 这种灵修是对人尊敬、对物有情的灵修,并在一切人与物中赞美和感谢那“超越众人,贯通众人,且在众人之内”的“天主和众人之父”(弗 4:6)。这种灵修重视和谐的关系:天人的融和,物我的情牵,团体性、社会性、世界性和宇宙性的救赎。这些关系有一个原则,就是公义:没有剥削、没有控制、没有压迫,而是互相深深的尊重,致力保持那人与人之间及人与物之间的各种因罪而致易于受损的平衡。 有些非洲人在经过或接近河流、树木、山岭,或者要种植、捕鱼、收割时,他们要先向土地、山岭、植物、河流等神袛祈求准许。他们不会拿走他们所需以外多余的东西,他们也会奉还另一些东西,好像是向这些神袛还债。 传说印度圣雄甘地有一次在洗脸时多用了一罐水,因而伤感地流泪。尼赫鲁安慰他,告诉他印度有三大河流,水源充足,不必为多用了一罐水而伤感。甘地却回答说:“不错,印度确有三条大河,但属于我的水却只有一罐。” 中国宗教也强调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时时有神,处处有神,甚至巨石、老树也可以当神来膜拜。这些都不可以单单视之为“迷信”,而是一种对神灵、对万物的敬畏和尊重。 因此,宇宙灵修者会以全新的目光去看万物。我们所看到的大自然已非一个无生命、无感觉的死寂之地,它是天主灌注了生命、赋予了生命气息的地方。我们对产生生命的大地会生出一份崇高的爱意和敬意;它是圣的。来往涨退的潮汐成了天主的舞姿,孳生万物的大地和海洋就是天主的怀抱。在拂面的和风与清新的空气中,我们感到天主嘘气如兰。如果天主是父,大地、宇宙就是母,天主把生命之精注进这大地、宇宙母亲的慈怀,万物就欣欣向荣,不断重新又重新地被创造。 这不是诗歌,而是宇宙灵修者的梦想。当我们在宇宙灵修中锻炼到自己对宇宙、万物与人类都拥有一份真挚的情怀、敬意与敏锐性之后,我们会为光秃的山岭、污染的河流、被压迫的人类而感伤,我们也会藉祈祷和团体的力量,去为一个更和谐、更美丽的宇宙和人生而奋斗。 (七)一个后现代的标记──树 我们已从工业革命、科技革命和信息革命的摩登时代,过渡到一个“后现代”的时代。我们要再次找回生态和生存的智慧,为自己及为世界的方向重新定位。 “树”可以告诉我们该当怎样去培养正确的人生态度。 树的根深入大地母亲的怀中,汲取养分亦同时巩固泥土。它的躯干直指霄汉,伸向自由自在的天空,它的形态、大小,它的枝和叶都是独一无二的。它的叶把有毒的二氧化碳转化为赋予生命的氧气。在它的荫庇下,无数昆虫、植物、雀鸟、动物和人类都得以平安地生活。它的果实养活我们的身体,它的花朵滋润和提升我们的艺术触觉和心灵。然后,它的花和叶落下、死了,但它们却在泥土中栽培和孕育着另一个生命。 宇宙灵修者的生命,也应如树一样,去创造、保育、医治、和再造生命。 “我问树:请把神介绍给我; 它就开出满树的鲜花。”(泰戈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