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沉默》,本来无想过写甚么,不过教友间流传一篇由自称「天使神父」所写的文章《看《沉默》后有感》(下称《看》文),批评该戏有「错误思想」,也看到教友有所争论,便决定写一点点己见。远藤周作在一九六六年出版《沉默》,那时已引起颇大争论,日本天主教会也批判远藤。(那时梵蒂冈第二次大公会议刚结束,教会才刚进入转型年代。远藤所受的质疑和批判,肯定非常严厉。)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将此拍成戏,会引起教内辩论,实不足为怪。(本文含少量剧透。)
当中最大的争论,在于可否「背教」(apostatise)。故事背景为十七世纪日本,为德川幕府时代,大力打压基督宗教。不少教徒用尽各方式隐藏身份,以逃避耳目。而官府想出的应对方法,就是使用「踏绘」。所谓「踏绘」,就是刻有耶稣或圣母圣像的铜板,官兵会命令可疑者践踏该板,以证明「清白」,或以示弃教。《看》文批评电影宣扬「背教在某些情况下可以接受」、「只要心中相信,外表不承认亦无不妥」。恕我直言,这是颇为肤浅的理解,明显无认真看电影。
自己受苦受迫害时可否背教呢?当然是不可以的,正如戏中罗德里格斯(Rodrigues)神父引述早期教会教父的话:「殉道者的血是教会的种子」。教会鼓励教友无畏无惧,在险境中坚持到底。这是道理。但教会理解人的软弱,正如基督早已明白人的软弱。戏中吉次郎一角色,就是显示此道理。吉次郎多次践踏圣像,被其他教徒唾弃。每次弃教后又后悔,向罗德里格斯寻求与天主修和(办告解)。《看》文认为,戏的「拍摄的手法却使人认为这是自然不过、理所当然之事…… 似乎贬低了奋斗和告解圣事的价值。」不知何故,我跟那位「天使神父」所看到的完全不同。确实,吉次郎的行为很可悲(其再次寻求告解时,也有观众冷笑)。但他明显是真心信主,每一次都是充满悔意寻求罪赦。然而他是软弱的人,实在无法坚强殉教。「天使神父」就如早期的罗德里格斯一样,对其表示不屑。但却无法如后期的罗德里格斯般,明白并包容其软弱。吉次郎从来无为自己的背教寻找借口,反而是对自己的软弱感到愤恨和不甘。不要忘记,吉次郎绝对可以完全弃教,一了百了,但其每次都决定回头。书中的吉次郎曾大喊:「如果我早生十年,我说不定会是个好的天主教徒,可以上天国呢。我现在是个弃教者,遭到信徒们的轻视,这都是因为我生不逢时……我好怨恨呀!我好怨恨呀!」教会是罪人的教会。那些拒绝就范而殉道的人,教会极度崇敬之;但因软弱而跌倒,而诚心寻求悔过的人,教会同样包容。耶稣从来都是去寻找走失了的荡子,不管荡子多少次背弃自己。
更大争论,就是罗德里格斯最后弃教。故事描述他听到耶稣的声音,叫他踏上圣像。踏上那一刻,鸡啼了。书的原文是:「黎明来临,远处传来鸡啼」。电影也忠实拍出这一幕。远藤明显是要把罗德里格斯背教和《圣经》中伯多禄(彼得)背主一幕扣连:「伯多禄说:『你这个人!我不懂你说的。』他还说话的时候,鸡便叫了。」(路22:60)《看》文说戏中此段肯定是「错误的思想」:「耶稣宽恕钉死祂的人,同时间接指出他们的行为是罪过。因此,圣伯多禄三次不认主是罪过,耶稣固然拣选他,但也同时给予他三次补赎的机会。『唯独坚持到底的,才可得救。』」伯多禄背主肯定是错的,因为他是害怕自己受苦(有点像吉次郎)。但罗德里格斯背教却很难简单判断对错,因为他是不想信徒再受折磨,而选择背教。这难道不是仁爱(不忍)的表现?故事描写耶稣对他说话,叫他踏下去,这点确实有很大争议。但我认为假如执意要简单判断罗德里格斯是对是错,其实漠视了故事的主题:在天主沉默时、在苦难中,信仰为内心带来的挣扎与拉扯。理解这种挣扎,就是承认信仰是有血有肉的,是属于生活的,而不(只)是生硬的教条。拒绝走进人群的牧者,是比较难理解这点的,并会批判这为相对主义。但我想,承认每位信徒的内心挣扎,和宣扬相对主义之间,有很大距离。戏中的罗德里格斯首次背教后,过著日本人的生活,甚至帮官府搜查荷兰商船,阻止商人把圣物带进日本。但直到死为止,也从无展露过笑容,一直阴郁深沉,一直活在挣扎中。
还想谈一点日本社会。我不敢说很熟悉日本,算是略有理解吧。一神教一直以来都难以在日本社会生根。日本的传统宗教神道教,是泛神论,山有山神,树有神木。而圣德太子引入的佛教,也日本化了,成为万灵论的宗教,有所谓「草木国土悉皆成佛」之说。因此,日本人难以接纳世上只有一真神。故事中提及当时日本信友所信的,其实不是基督宗教所理解的「天主」,而只是其中一神,乃有据可依。《看》文说「天主就是天主,祂是绝对客观的,并非由人定义。」这点我同意。但采取高傲、西方中心的态度去传教,否定本地化,拒绝融入各地文化,肯定会迎来失败。例如有人认为拉丁文比中文更神圣,真的情何以堪。《看》文还说:「历史告诉我们,日本的信友在完全没有神父的情况下,仍然继续坚持,将近二百年的时间。试问,如果他们相信的不是真天主,加上不断的迫害,能坚持如此长的时间吗?」我认为日本信友中不少是真的相信基督宗教所理解的天主,但以上这段话只显示了作者如何无知。不少伊斯兰教徒和犹太教徒也曾长时间在迫害中坚持下去,难道他们都是相信「天主」吗?
最后说一说电影本身。电影可以说是非常忠于原著,但即使我已经读过书,某几幕也看得咬牙切齿。虽然片场一百六十分钟,但可以看出每一幕都经过细心设计。有几幕特别深刻:三位神父步出教堂,走下长长白色石阶,宁静而阴沉。看时不为意,后来方才想起那座教堂应该就是澳门的圣保禄主教座堂,即是「大三巴」。另一幕,罗德里格斯在脏乱的小屋中为日本信徒举行弥撒,举起圣体,阳光透过缝隙射进屋内。远藤叹道:「人类是如此悲哀!大海却异常蔚蓝!」看到海浪拍打受刑者一幕,此句自然而然浮现出来。最后一幕,原著并无出现,是史柯西斯把自己的愿望加进去,或许也是其个人信仰反省的结论。看毕全书时,有一点失落和空虚。史柯西斯所加上的结尾,也是我希望见到的结尾。
附:香港版海报以「无畏无惧」为宣传字句,完全捉错用神。但要赞一下中文字幕,出自舒琪手笔。难得(相对上)忠于天主教用词,不会出现「上帝」、「牧师」等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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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莫哲暐,香港一位青年教友。
【完】来源:作者《Faceboo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