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下旬上映的《血战钢锯岭》(Hacksaw Ridge)在网络上掀起的讨论热潮至今还未衰退,不论孰是孰非,这又是吉布森(Mel Gibson)的一部经典,也延续了他对信仰主题的关注。但笔者并非要去探讨剧中的信仰;恰恰相反,这里要说的是剧中的主演加菲尔德(Andrew Garfield)剧外的信仰历程。事实上,这里关涉的甚至不是《钢锯岭》,而是他的又一部力作,由另一位大师级导演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执导的《沉默》(Silence)。
《沉默》讲述的是十七世纪耶稣会士在日本教难中的故事。加菲尔德饰演的是一位年轻的耶稣会神父罗德里格斯(Fr. Rodriguez)。他在日本教难最为严苛的时候与一位会士潜入日本,去寻找另一位耶稣会士费尔南德斯神父(Fr. Ferreira),因为有传言称,后者在教难时背弃了信仰。作为费氏曾经的学生与景仰者,他们拒绝相信此流言,毅然决定去一探究竟,并为其恩师洗刷污名。笔者在此处无意作剧透,其实要探讨的也不是《沉默》本身,而是加菲尔德为拍戏所做的一项重要准备工作,即身体力行去体验耶稣会士的一门必修功课——「神操」。
「神操」是一种灵性培育的操练,其创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耶稣会开山鼻祖,圣依纳爵.罗耀拉(St. Ignatius Loyola, 1491-1556)——一位十六世纪的西班牙人,天主教会的大圣。「神操」可以指这项灵性操练本身,依纳爵称之为Los ejercicios espirituales;它也可以指一五四八年首次以拉丁文问世的《神操》(Exercitia spiritualia)这本著作。其标准进程要延续约三十天,在这期间,参与者必须严守静默,每日要作五次至少一小时的默想祈祷,并有与导师一小时的谈话——这也是参与者一天中唯一开口说话的机会。
这种看似严苛得不近人情的操练在过去的四百多年间惠及无数信徒,尤其是天主教会内的修道人。可是,加菲尔德连基督徒也不是呀。他自己的话告诉我们从前的样子:「以前我和[耶稣]没有关系。他只不过是基督信仰的头面人物。」拍电影之前,「[我]是个泛神论者、不可知论者,有时候是个无神论者,也有些犹太信仰,但基本上稀里糊涂。」在另一处,他又说:「电影曾是我的教会(films were my churches),」正是在电影中,「我感到平静,感到最真实的自我,感到最安全。」他对电影的钟爱可以说是到了顶礼膜拜的地步;或者说,电影与他的拍戏生涯就是他信仰与生命的核心。诚然,为了深入到罗德里格斯神父这一角色中去,他用了整整一年来进行准备,甚至为这个电影过了半年的禁欲生活,日日祈祷,还减掉了四十磅的体重。但无论如何,一个没有真正基督信仰的人,难道真能投入并承受到如此严苛的神修训练吗?
他的神操导师,耶稣会士马丁神父(Fr. James Martin)起初也有类似的诧异与疑惑之心,曾经犹豫是否答应。要知道,做神操绝非儿戏,也不同于一般的体验,而是需要绝对的诚意。万一他只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怎么办?且不说时间精力的浪费,这甚至会带给人灵性的挫折,起到相反的作用。然而,马丁神父也看到,除了想去体验一位十七世纪虔敬热忱的耶稣会传教士的心境,加菲尔德的内心也正在寻找,寻找某种深处的东西:「我带到神操里的最主要的东西,也是我最想得到治疗的东西,就是那种不够好(not-enoughness)的感觉。就是那种无休无止的渴望,渴望能够完美展现我们内心的东西……就是无论我做什么都永远不够好的伤口。马丁神父看来是体会到了他内心的需求,感受到了他十足的诚意,于是接受了这位不寻常的弟子,答应作他的神操导师。
结果呢?如果说,之前感到诧异与意外的是马丁神父,那么神操之后最感到惊讶的就是加菲尔德自己了:「神操中有那么多的东西改变了我,转化了我,向我展示我到底是谁……」做过神操的人大概都会有这种类似的体验:从神操中得到的往往不是自己所期待的,而是要远远超越自己的初衷。加菲尔德真正寻找的是能治愈其内心恐惧的良药。他害怕的是失败;或者,更确切的说,他怕的是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失败。他是否在神操中找到了这个答案?对此,加菲尔德并未明言,但从他的另一段话中,我们应当能够窥出端倪:「这是我真心的祷告:我祈祷,我能更自由地,带着软弱奉献自己(offer myself vulnerably)……我祈祷,其他的种种声音,不论是内在的还是外在的,都不能掩盖那束火焰,那种能力,它让我能显露出最纯净、软弱且已然开裂的那颗心……能为爱服务、为神服务、为更大的善服务……我感觉,这就是向我展示的。」 我们大概不能就此论断说,加菲尔德已经得到了治愈,但我们应当可以看出,他已找到了那副药剂,明白了软弱的威力,明白了受伤的心不需要隐藏;他正走在康复的路上,追寻「更大的自由」。而这,也是依纳爵神操核心目标之一──完全的自由,真正的超脱:唯一追求的目标乃是上主的旨意;为了追寻上主的旨意,任何事物均不是束缚。在上主旨意前,强大与弱小,疾病与健康,生命与死亡完全平等,不存在一方好过任何一方;如真有需要,我便有足够的自由,足够的能力去主动选择世人眼中那些恶的,需要躲避的事物。
当然,依纳爵神操并非包治百病的大力丸。在神操时身处于恩典中而乐不思蜀的加菲尔德也不可避免的体会到了这一点:「这些神操曾让我不由自主的下跪,可现在,我却坐在这里,挣扎在老问题里……制作这部影片的经历的确很深很深,比我一切演艺经历都要深刻;然而,和神操相比还是要逊色几分……可现在,电影也已经出来了,而我自己又回到了肤浅尘世(Shallow-ville)。我正在努力适应它。」获得恩典本已不易,但还是要比留在恩典中更加容易,而在尘世中找到神圣恩典涌流的泉眼则殊为艰难,但这也是依纳爵神操的用意:其指向的并非是脱离尘网,仿佛耶稣变容时的彼得(伯多禄)那样,只愿停留在山顶那短暂美好的荣耀中而不欲回归平凡。基督还是要下山,还是要回到民众间,准备攀登另一座屈辱的山;同样,依纳爵神操也是旨在令人带着山顶得见耶稣真容的喜悦,回归平常。欣喜兴奋过去之后自然会有无限惆怅,但真正的灵性成长又只能在俗世凡尘的打磨中。可以说,神操训练的真正操场是在平淡生活之中;平凡生活中实践神操才是神操的真正开始。
然而,这一次,当接受神操培训的人再次回归时,他已不再是一个人战斗。因为,他已经爱上了基督,与基督一同行走。是的,依纳爵神操真正的核心——当然,也是一切基督信仰的核心——是爱;是通过耶稣看到真爱。这就要求参加者通过一切可能的途径来接近耶稣,包括阅读圣经故事,想像其生命的不同时刻,身临其境与其对话,参与到其生命中等等,因为耶稣就是真爱的化身,真爱的人性表达。加菲尔德触及了那最核心的宝藏。当被问道神操体验中最突出的是什么时,他说道:「爱上(falling in love)那个人,爱上耶稣基督,居然是那么简单。这真是最令我吃惊的事。」沉默片刻,在一串笑声中,他又接着说:「天啊!这真是最不可思议的事——陷入爱中,爱上耶稣居然那么简单。」
对任何一个神操的参与者而言,若能够感受到这些又夫复何求?而这些话还是出自一个好莱坞影星——大众心目中这个花花世界的代表形象;他甚至自认为是「犹太人」——这个因耶稣之名而与基督信仰世界曾产生两千年恩恩怨怨的群体。思前想后,这一切总让人有不真实的感觉。但这,就是依纳爵神操的魅力。这一历久弥新的传统天主教修习似乎可以穿透人性的种种隔阂与蒙蔽,直达人灵人心的最深处,让心诚意虔者与神同住。
参考资料:
- Stephanie Rafanelli, “Andrew Garfield: ‘I never compromised who I was’,” The Guardian, December 30, 2016; https://www.theguardian.com/film/2016/dec/30/andrew-garfield-never-compromised-who-was-spider-man.
- Brendan Busse, “Andrew Garfield played a Jesuit in Silence, but he didn’t expect tofall in love with Jesus,” America: The Jesuit Review, January 10, 2017; http://www.americamagazine.org/arts-culture/2017/01/10/andrew-garfield-played-jesuit-silence-he-didnt-expect-fall-love-jesus.
- Shiryn Ghermezian, “Actor Andrew Garfield Says He’s ‘Proud’ to Be Jewish …,” The Algemeiner, October 30, 2016; https://www.algemeiner.com/2016/10/30/actor-andrew-garfield-says-hes-proud-to-be-jewish-not-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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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牛稚雄,一位专业翻译工作者。
【完】来源:iQuest-hk。
本文转载自微信号iQuest-hk,2017.03.31,网址iQuest.hk
《钢锯岭》下的《沉默》——依纳爵神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