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会电影人训练好莱坞(荷里活)演员安德勒.加菲尔德(Andrew Garfield)主持弥撒。
他看起来并不像我曾在大银幕上看《蜘蛛侠:惊奇再起》时所见的那个在人群上飞跃的超人特技演员,展现引人入胜的非凡力量和极具准确性的速度。
当我于台北中影工作室制作《沉默》期间,在拍摄现场初次与加菲尔德见面时,他看似一位在沙漠中禁食了四十天的朴素和尚。他也有点像耶稣。
这位好莱坞巨星为期待已久、由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执导的电影,从蜘蛛侠摇身一变,成为一位葡萄牙耶稣会传教士,在十七世纪的日本逃避反基督教的压迫者。我的责任,是帮忙训练他及其他参演的明星,如何举行天主教拉丁弥撒、听告解,以及履行天主教传教士的其他职务!
其实,为准备演绎巴斯弟盎.罗德里格斯神父(Father Sebastian Rodrigues)这角色,加菲尔德已仔细地学习拉丁弥撒,并准确地学习礼仪动作,所以我的工作相当轻松。
事实上,他大概已经可以教我关于当年如何举行弥撒的一些事项。而我当耶稣会士已逾五十年了!
加菲尔德二零一五年春天来台湾之前,在半年的过程中,与纽约知名的耶稣会作家、神操导师和传媒人雅各伯.玛尔定神父(James Martin)有过多次会面。雅各伯神父按耶稣会的「神操」灵修方式指导加菲尔德。亚当.崔佛(Adam Driver)和连恩·尼逊(Liam Neeson)也与雅各伯神父见过几次面,以帮助他们了解和准备饰演耶稣会传教士的角色。
在我们的首次交谈中,加菲尔德告诉我,这经验不仅是为电影角色作准备,也是他个人精神探索的重要阶段。避静者透过默想耶稣的生活,以想像来思考祂的工作和说话,从而认识耶稣,并与祂建立一种可以非常深入和感性的个人关系。
这在加菲尔德身上发生了。雅各伯神父告诉我,加菲尔德的投入,以及其神操的深度,如何让他感动。加菲尔德与我分享其灵修之旅的亮点。他也告诉我,要在一个自我膨胀,并为追求专业成功、媒体关注,及这些所带来的回报而竞争激烈的世界中,继续这灵修之旅是个相当大的挑战。
当我看着他排练罗德里格斯神父主持弥撒的一幕时,我在他的动作、经文阅读,或甚至是拉丁文发音中,都找不到任何错处。我想「难怪雅各伯神父告诉我,加菲尔德会做出一位好的耶稣会士!」就如电影导演史柯西斯般,加菲尔德注意每个细节。
然后突然间,我意识到加菲尔德正在阅读的拉丁文弥撒经书有点奇怪。在那些日子,神父读的经文是用黑色墨水印刷的,而相关动作的指示,则用红色墨水印刷。
我提出由道具部精心仿造的弥撒经书,错误地做相反了:经文用红色,动作用黑色。
虽然这似乎只是个小小的细节,甚至可能在银幕上并不会被察觉,但在拍摄现场几乎爆发了恐慌!艺术工作者和道具部人员立即行动,然后在拍摄前的几分钟,制作了一本全新而完美的弥撒经书。
史柯西斯对细节的注重和对准确性的要求,是众所周知的。这解释到每当发现,或甚至只是怀疑有错误或失察时所感到的惊愕。史柯西斯每天都在现场,仔细检查每个细节,留意每个声音(排练和拍摄期间,他要求现场保持沉默),若非完全满意,他会要求重拍。
我目击过一个镜头被重拍了十多次,因为史柯西斯认为其中一位演员可以演得更好。那演员对于如何精准地演绎其角色似乎有点困难,史柯西斯从没对他表现出不耐烦,只是不断鼓励说:「进步中。在进步。再来一次吧!」
饰演加鲁佩(Garupe)神父的亚当.崔佛在排练出席一位老村民为婴儿举行洗礼的一幕时,史柯西斯似乎在关注什么。
「在这场景加鲁佩神父应该会做点什么,而不只是看着吧。去问神父他应该做什么吧!」身为当天的当值「神父」,当现场所有人都有所期待地望着我时,我尝试想。最后,我建议亚当可以拿着一条毛巾,准备为婴儿抹干额头。
导演下指令:「对!对!给亚当一条毛巾。」几乎立即一堆二十或三十条的毛巾出现在我面前:大、小、厚、薄、彩色、白色的。
显然,我成为了洗礼毛巾的本地专家!我被问到:「神父,哪一条?」虽然我从未见过十七世纪的日本毛巾,但许多年前我在日本指导一部关于圣方济各沙勿略的纪实电视剧时,曾面对类似的决策。我犹豫地选择了看来与贫穷的日本村落场景配合的一条。它通过了检查,那一幕被拍摄了,导演相当满意,而大家都放心了!
加菲尔德作为认真而演技精湛的演员,以及一个追寻人生更深层意义的年轻人,让我印象深刻。有时,当他拍摄《沉默》时,这两份野心似乎在相互重叠。加菲尔德问我,耶稣会士生活中某些常见的矛盾。
他特别感兴趣的,是在耶稣会士服务和自我牺牲的终身使命中,推动和延续他的深层情感和热情。
但他也注意到,耶稣会士需要控制其情绪和感觉,有时甚至去到压抑或隐藏的程度。为何要这样?为看起来坚强?为保护其独身生活?害怕失控?何谓适当的平衡?我肯定,当他提出这些问题时,有想及罗德里格斯神父。
我尝试与他分享个人的经验,说明耶稣会士表达情感时,有时必须找到平衡。例如,如果他过分自由和轻率地表达情感,他或许会陷入与其独身生活不符的关系。
另一方面,如果他隐藏或抑压真正的感觉,对于他想与之分享和见证天主的爱的人来说,他可能显得冷漠、遥远和不在乎。个人性格和年龄也必须纳入这方程式中。
我告诉加菲尔德,耶稣会士可能有时感到他必须表现得坚强和自信,以消除人们的疑虑,并肯定他们在福音内的信仰。他也许会隐藏自己的疑虑和诱惑,这甚至是在危机中,就像罗德里格斯神父般,质疑神的存在。
当我观看加菲尔德跟他的日本同伴和向导吉次郎(Kichijiro)一起的一幕时,想起了这对话。由洼冢洋介饰演的吉次郎,大概是小说和电影中最有魅力的人物之一。他曾多次否认信仰,不断令罗德里格斯神父失望和厌恶,因为他是如此的软弱,并反复地以多种方式无耻地显示他的软弱,包括背叛。
另一方面,罗德里格斯神父尽其所能保持坚强不屈,甚至为了信仰而面对殉道。他避免显露,或甚至是面对自己的软弱。可是,吉次郎看通这真面目,并给传教士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在这一幕,吉次郎提出可以帮助罗德里格斯神父逃避追捕他的日本人;然而,他像犹达斯般,另有计划。当他们藏身于荒野时,吉次郎向罗德里格斯神父坦承,没有像其他为信仰而牺牲的基督徒般的力量和勇气。
他抱怨说:「这不公平。如果我是活于没有压迫的时代,我可以是个很好的基督徒……但我是软弱的……在这世界上,有容得下像我这样软弱的人的地方吗?」
罗德里格斯神父似乎无法回应吉次郎的问题。加菲尔德的演绎,完全反映出耶稣会士在如此情况下可能感到的内心混乱:努力表现出坚强自信,同时掩饰其恐惧、怀疑和无助感。
当我看到这段对话在台湾北部森林茂密的山上进行时,我发现自己在强忍泪水。我对这两位主角动了怜悯之心。
之后,我对史柯西斯说:「我想,我们全都可能经验过这两种人格在内心斗争的时候:有时,我们感到坚强不屈,拒绝屈服或甚至承认自己的软弱;而在其他时候,我们是如此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无助,失去再次变得坚强和控制自己生活的所有希望。」
史柯西斯微笑着说:「正是如此!」
小说和电影都是从怜悯人的天主的角度,看我们的软弱和失败,愿意原谅我们最邪恶和无耻的行为。正如最近教宗方济各说:「没有罪恶是上主不能怜悯的。」
吉次郎在许多方面是犹达斯的形象,明显地从没失去上主怜悯和宽恕的信仰。讽刺地,在这方面他甚至可能超越了罗德里格斯。
即使他把传教士交给了日本当局关押,他一直在乞求传教士听他的忏悔,及赦免他的罪。在这处,他与犹达斯的角色很不同,犹达斯失去了所有希望,并上吊自杀。
当我初次在《沉默》的拍摄现场与洼冢洋介见面时,他正在准备一个吉次郎的忏悔场面。我告诉他我是神父,很乐意帮他准备,或解答他可能遇到的任何问题。他用顽皮的表情看着我说:「谢谢你,神父,但我已经忏悔了很多次!」
的确,这是真的;他明显地不需要我的帮助!每次他「忏悔」,他的表现是完全令人信服的,而我也这样告诉他。
那场景的几天后,我开始意识到我的角色,不只是监督宗教礼仪,及提出修正或建议,演员们也乐于收到我对他们演出的反馈。加菲尔德说,这给了他「能量」。洼冢洋介谦虚地致意,表示其出众的声线和自然的演技,是让他感恩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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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丁松筠(Jerry Martinson)神父。耶稣会士。他于二零一七年五月卅一日与世长辞。丁神父曾为电影《沉默》给予指导。本文为其生前参与该电影工作时的反省。
【完】天亚社英文评论:
When Spiderman became a 17th century missiona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