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巴，三个简简单单的中国字，横折撇捺不过十画，组成了一个词，用了一百多年，什么意思呢？我曾经遍查辞书也没有找到答案。直到澳门回归以后，我第一次踏上这块繁华而又安详的土地，才知道大三巴是澳门的一处旅游景点。可是，这么有名，甚至让澳门人引以为荣，经常作为澳门象征的地方，为什么用了如此令人莫名其妙的名字呢？陪同我游览的是一位土生土长的澳门人，他竟然也说不出子丑寅卯。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名字是不太好解释，因为其中包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
导游小姐说，游澳门必看大三巴，因为大三巴是澳门的地标性建筑。说是“建筑”，未免言过其实，准确地说，应该是“建筑的残骸”。当今天下，古代建筑的残骸甚至废墟成为旅游胜地的，国内国外所在多有，大三巴的独特之处在于因其残而成其新，明明是断壁残垣，却摇身一变，冠冕堂皇地被称为“大三巴牌坊”。
大三巴是一座教堂的残骸。教堂是西方文化的符号，牌坊是东方中国的国粹，二者本来风马牛不相及，怎么竟然在澳门奇异地混为一谈呢？
时间可以追溯到明朝万历年间，当时，葡萄牙人已经取得了澳门的居住权，为求天主保佑他们这些离乡背井占据了他人土地的教徒，决定在澳门兴建一座大教堂，地点就选在了炮台山东麓，如今的大三巴这里。设计师是一位意大利耶稣会的神甫，据说是当时的教堂建筑专家，承建者却是一批日本的教徒和中国的技师，据说也是当时建筑界的能工巧匠，出资的自然是岛上的新地主葡萄牙人。可见，万历年间建造的这座大教堂，已经是跨国合作的产物。据记载，这座教堂从奠基到建成，历时三十余年，起名叫做圣保禄大教堂，号称当时远东的教堂之最。当年有一位英国的“贸易调查员”，在他的著作《1637年的澳门》里有描写圣保禄大教堂的文字：“教堂之穹顶是我所记得、所见过的最优美的建筑，制作精巧。木雕出自中国工匠之手，描金、彩漆，彩漆有朱红、天蓝等，斑斓绝伦。屋顶为方格组成，方格结合处则为硕大的玫瑰，瓣叶重叠，进而缩小为一小圆球。玫瑰大可一码，重悬于屋顶之下。”清人杜臻的著作《粤闽巡视纪略》记载，教堂内有圣母玛丽亚的画像，“其像为女子抱一小儿，被服珍怪，障以琉璃，望之如生，女子曰天母，名玛丽亚”。因为天主教和基督教的译名不同，圣保禄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圣保罗，一个出生在土耳其的犹太人，坚定的犹太教信徒，曾经疯狂地迫害基督徒，却在追捕基督徒的路上遇到了耶稣，受其感召幡然改悔信奉天主教，并且为早期天主教的传播和发展做出巨大贡献，成为天主教的第一神学家。所以，圣保禄大教堂又是远东著名的神学院，许多西方的传教士，都在这里研习过天主教义，据传意大利的利玛窦、日耳曼的汤若望也曾鸿爪留泥。不仅如此，这里还是一所专业的美术学校。随着天主教在澳门的发展，宗教画的需求量激增，光靠海上运输已属杯水车薪，培养当地的绘画人才已成当务之急，于是教会便聘请本国美术家漂洋过海来此教授西洋油画。现在有研究者认为，“澳门是西洋美术传入中国的第一站”，果真如此，圣保禄大教堂当为其滥觞之地。
然而，好景不长，圣保禄大教堂自建成之日起，就一再遭遇大火，前两次火灾之后曾经恢复重建，1835年的最后一场大火，却把这座教堂的主体烧了个片瓦不存，只留下了一座孤零零的前壁，就是我们今天还能看到的“大三巴”。除了残存的史料和人们祖祖辈辈传说的故事，圣保禄大教堂当年的鼎盛，就只有仰望这巍巍的大三巴来想象了。
十七世纪的西方教堂已经是典型的巴洛克风格，可是，这座圣保禄大教堂因为有了中、日工匠的参与，便融入了许多东方建筑的元素，这从它的残骸大三巴可见一斑。大火留情，也许就是因为这座教堂的前壁过于奇特，这种中不中西不西的“大拼盘”式建筑世所罕见：前壁高约27米，宽近24米，分五层，下面两层呈长方形，上面三层呈三角形，顶端竖十字架。一至四层共有七个壁龛，第一层是一个三角楣，壁龛中置一铜鸽，环以日月星辰，据说是象征圣母童贞而孕；第二层壁龛里是圣婴的塑像；第三层壁龛则为圣母的塑像；第四层由十根柯林斯圆柱和三个窗口组成，四个壁龛中供奉着耶稣会的四位圣人；最下面一层有三个门和十根爱奥尼圆柱，正门上有拉丁文“MATER DEI”，意为圣母。这就是“大三巴”，当年圣保禄大教堂仅存的门面。然而，就像一张高鼻深目的西方面孔中夹杂着黑头发黄皮肤的东方血统一样，这座西方教堂残骸传达的东方文化信息随处可见。在大三巴的二三层两端，塑有四只小狮子，前爪凌空，奔腾欲飞。教堂的设计者独出心裁，把东方庙宇门前的石狮高高举起，像耳朵一样镶在西方教堂前壁的两侧。如果对于中国人来说狮子尚属舶来品的话，那龙可是地地道道的国货。大三巴的第三层有一幅七头怪兽的浮雕，胸前的鳞和仅有的两只爪取自龙身，头尾翼来自何方神圣就不得而知了。七头呈莲花状，左右各三，飞禽走兽形象不一，正中一颗人头，笑容可掬酷似弥勒，却长着两只角，上面站着圣母玛丽亚，旁边有五个中国字：圣母踏龙头。如果没有这中文的解说词，恐怕谁也辨认不出这只七头怪兽竟然是一条中国龙。设计者移花接木，把明清以来流行的佛教画里驾龙而行的观音变成了圣母，为西方的耶稣披上了东方的袈裟。除了动物的浮雕，大三巴上的文字、花卉也是中西兼容并行不悖。中文还有“鬼是诱人为恶，念死者无为罪”这样半通不通的联语，花卉则是西方的百合、中国的牡丹、日本的菊花迭现层出，错落有致。
如果说大三巴是昔日的教堂，谁见过哪座教堂的门壁上雕着中国龙刻着中国字？如果说大三巴是今日的牌坊，谁见过哪座牌坊矗立着圣母标志着拉丁文？大三巴像它的名字一样中西合璧，圣保禄（Saint Paul）中译的谐音与粤语的“三巴”奇妙地融为一体，成为这座世界上独特人文景观的专用名词。
如今，不同肤色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不同文化的游客，站在大三巴脚下，聆听导游小姐讲解的时候，西方人看到的是天主，东方人看到的是佛祖，因为大三巴是多元的，既宣扬着西方的文明又讲述着东方的哲学。历尽沧桑的大三巴默默地凝聚着一个真理：多元是世界的本色，没有多元，无所谓和，唯有多元，无所谓谐，只有多元的彼此交流，相互渗透，彼此尊重，相互包容，才能达到和谐的境界。而和谐乃是天地间永恒的法则，也是人类美好的追求。这就是奇迹般顽强地屹立了175年的大三巴留给我们的启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