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没有自以为了不起的想法,这是因为我曾经看过很多厉害的人物,功课比我好的多的是,体育比我好的更是一把抓。我不但不会骄傲,反而总觉得自己不如人家。也因为如此,我一直没有甚么自以为幸福的感觉。
这种不觉得自己有多少幸福的时代,最后终于结束了,当我到达了印度加尔各达的垂死之家,看见了那么多赤贫如洗的人,我的想法完全改变了,我从此以后会一再 地提醒自己有多么幸福。我永远忘不了的是一位十来岁的年轻乞丐,他常握住我的手不放,每次我离开垂死之家,都会回头看他一眼,他也会挥手和我道别。我因此 开始有了羞愧之情,因为我知道我会回到我舒适的家去,而他呢?他如能活着离开垂死之家,也只能回到他当初求乞的地点。我虽然年纪不小,但我仍有事业和前途 可谈。而他呢?他只有十几岁,他已命中注定没有前途了。
自从这次经验以后,我开始有了完全不同的想法,我发现我之所以能够在社会上稍有成就,完全是运气好的缘故。如果我生长在非洲,或者印度非常贫困的家庭里,我会有今天吗?如果我生下来就是乞丐,不要说念书了,我连吃饭都会有问题,极有可能的是我现在早已不在人世了。
自从去了一次垂死之家,回台湾以后,才发现台湾也有不少不幸的人。首先令我感到吃惊的是我国的失功能家庭非常之多,有的是父亲不见了,有的是母亲不见了, 有的是爸爸长年被关在监狱里,当然有更多的是爸爸酗酒,或者父亲一直失业,以致于情绪很不稳定。在这种家庭生长的孩子,能有甚么前途呢?
我的父母一直给我一个温暖的家,使我有一个可以念书的环境,也使我远离世界上很多的罪恶,可是我一直不觉得这些有甚么了不起,等到我看到了这么多不幸的小孩子,我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多么地幸福。
在我们的社会,也有不少家庭并非是不好的家庭,但是非常穷困,在我们竞争如此激烈的情况之下,贫困的小孩子是很可怜的,他们如果功课有不懂的地方,回家往 往无人可问,他们的父母不能送他们去补习,不能替他们请家教,他们的功课怎么能好起来呢?这些穷困的小孩子往往没有钱买书看,和其他同学比起来,他们的文 化刺激少得可怜。
我最近常常庆幸自己不是生长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中,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有如此恶劣的生长环境,我绝对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的。
也就是因为我自己知道有多么的幸福,我最近常有羞愧之心。我总觉得我生活得如此之好,实在不是因为我很努力,而是因为我得天独厚,家庭好,够聪明,从小就不知道真正贫困的滋味,有这么多好条件,当然可以在社会上立足了。
羞愧之情使我常有“这可能是我”的想法,夜深人静,我常想起在加尔各达垂死之家的那位年轻乞丐,而且也会想“我也可能是乞丐的”,看到在战争中丧生的无辜 人民,每次看到穷困的小孩子,我也会想到“他就是我”,我就是这种心情之下,写出“我的故事”的。“我的故事”里的主角,经常提醒自己可能是一个不幸的 人,这种不断的提醒使他比较有慈悲心。大多数毫无慈悲心的人往往是对于周遭不幸的人毫不知情。有时我们不能责怪他们,在建中念书的孩子,甚么题目都难不倒 他们,他们又如何能想像有人不会解一元一次方程式呢?在正常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们,也不可能知道有些孩子等于没有爸爸妈妈,因为爸爸经常被关在监狱里面,妈 妈又已经离家出走了,收入丰富的电子工程师们当然也不知道有人经常找不到工作,既使找到工作,收入也少的可怜。
我是学电脑科技的人,我们常讲“虚拟实境”,有一部叫做“骇客任务”的电影,甚至形容人可以生活在一个虚拟的情境之中而毫不知觉,我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 的,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实在应该使我们知道何谓贫困,何谓无家可归,何谓在战乱中颠沛流离。虽然这不容易,我们却应尽力地想像贫困,无家可归等等人类的苦 难,唯有如此,我们才会有悲天悯人的情怀。
羞愧之情也使我越来越有感恩之情,不是吗?我何德何能,能在社会上立足?如果不是社会给了我一个好的生长环境,我一定一事无成的。
每天早上起床,就可以看到报纸,我当然应该感谢送报纸的人,他们必须好早就起床,才能使我们这些大爷们能够在六点钟时刻看到报纸。到了学校,发现大楼走廊 里地砖一尘不染,我知道这是因为一大早,有一位中年妇人每天将地砖拖洗一遍,她看到我一定会热切地和我打招呼,有时,厕所里没有擦手纸或者洗手的乳液用完 了,她一面补充,一面还表示歉意。我真的对她心存感激,因为我可以感受到她带给我的温暖。作为一位教授,我常常想,还好有那么多已经作古的人做了那么多的 研究,才使我们这些后知后觉者有精彩的书可教,如果我有一些研究的成果,应该感谢同事们的切磋和研究生的努力,我能不感谢他们吗?
我最近偶然间看到一篇爱因斯坦写的短文,文章中,爱因斯坦说他一直心怀愧疚,因为他的一生,得到别人的帮助实在太多,所谓别人,他特别强调包含已经死去的 人,他又说,他觉得他向社会借了很多的债,因此他说他必须提醒自己,要为别人而活,这篇文章的题目就是“人人都应该为别人而活”。
爱因斯坦在学术上的成就,几乎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但是他仍然强调他应该感谢别人,因为他的成就也是建筑在别人的努力之上。爱因斯坦这样伟大的 科学家,都一再地强调他欠社会太多,我这种人当然更应该有同样想法了。爱因斯坦说他要努力回馈社会,我更该回馈社会了。
但是如何回馈呢?我有我的作法,我抓一些德兰中心的小鬼,来做为学生,教他们英文和作文,这些小鬼虽然老大不愿意,但是因为我实在教得太好了,他们也就 “勉于接受”了我的教导。我们常常听说弱势团体的小孩子功课不好,其实都是因为他们没有人做他们家教而已,一旦有人做家教,成天做习题,背英文单字,数学 和英文就不会太差。我也是运气好,有一位富翁肯捐钱成立博幼基金会,专门帮助弱势孩子,现在联电已经开始同样工作了,而且鸿海也要在近日内开始。这些事情 是我写“大庇天下阿强俱欢颜”灵感的来源。
可是教弱势孩子也绝对是一条单行道,我从不觉得我是在做一件伟大的事,反过来我一直觉得这些调皮小鬼们的确带给了我好多好多的欢乐和心灵上的平安。每次去 教书,我就精神百倍,心情极好。(我的那批学生当时心情一定非常沮丧)因为我觉得我自己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也是使我极有成就感。我常想,我应该感谢他 们,是他们使我的人生过得很有意义,“是我应该谢谢你”,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讲到人生,我有一个奇怪的经验,我有时被人请去演讲,都有听众问我一些大问题,比方说∶“人生的目标是甚么?”,“人生的意义是甚么?”,我又不是哲学 家,学的是电机,如何能回答这个问题?可是我常常问,谁的人生最有意义?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我就立刻想到德兰中心那些修女们,她们的一生,都贡献给了需要 照顾的孩子身上,当她们去世的时候,她们一定可以豪无畏惧的去见天主,对我来讲,这种人生是最有意义的。
有一次,我在看小朋友表演舞蹈,一位年青的修女也和她们一起跳舞,而且跳得非常好。当时我在想,这位修女可以像一般人一样地工作,结婚,有一个温暖幸福的 家庭,但是她没有走这条路,她将她的一生贡献给了需要帮助的小孩子。哪一个人生比较有意义呢?我想任何一个人都会说她选择的人生比一般人的人生有意义。因 此我得了一个结论,一个人成天研究人生的意义是不可能得到甚么答案的,重要的是,你要过有意义的生活,这就是“玛利修女”的来源。
我们基督徒常唱的一首圣歌是∶“我有平安如江河”,我们也成天讲心灵上的平安,天主教弥撒中更是一再强调平安的重要性,神父最后的祝福也是“主的平安与你 同在”,可是奇怪的很,真正有心灵上的平安的人并不多的。我常去德兰中心,我发现那些好心的修女们永远有心灵上的平安。我想起德蕾莎修女的故事,有一位富 有的牙医来找德蕾莎修女,他说他甚么都有,就是没有心灵上的平安,但他感觉到德蕾莎修女有,他说他愿意学习她,因为他有的是钱,他说他想随时跟着修女,如 果修女搭乘飞机,他也会买一张机票同行,用这种办法,他相信他可以领悟到如何能够得到心灵上的平安。德蕾莎修女听了他的想法以后,告诉他,既然他有买飞机 票的钱,就不妨将钱捐给穷人,既然有时间坐飞机,也就不妨抽空去帮助不幸的人,这样做,她保证那位富有的牙医会得到平安的。
我因此写了“穷人的遗嘱”,穷人怎么会写遗嘱呢?故事里的穷人,还像煞有介事地在遗嘱中注明他将所有的遗产送给某人。几十年后,我们才知道,他的财产是心 灵上的平安,但是心灵上的平安并非白白得到的,你必须去帮助别人,才能得到这种平安。也只有经由帮助别人,我们才能得到平安。
我们做老师的,常会照顾一些清寒的的特殊学生,其实那些非常富有的学生,也是特殊学生,我写的“特殊学生”,就是大富翁的孩子,他也有他的烦恼,他甚至不敢邀请同学到他家玩。
对于我所有的学生,我永远告诫他们要有一技随身,“面包大师傅”就是这种样写出来的,我的意思是说,有的人也许可以走学术路线,念大学,念硕士班,念博士 班,但并非人人必须如此,如果你会做面包,一样可以在社会上立足。这篇文章一出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问那家面包店在哪。
有一次,我在路上遇到一位老太太,她认出了我,她说她们在帮助一批弱势的孩子,自从看了我的文章以后,她们就和台北的大饭店联络,给几位孩子做学徒的机会,这些孩子学得很好,也常常送面包给她们吃。
我的确有一位会做面包的学生,也常送我面包吃,“你不要赶我走”,几乎是真实的故事,有一位普渡大学念电机的学生告诉我一个故事;我的一位高足,杨昌彪教 授又告诉我另一个故事,我拼拼凑凑,写出了“你不要赶我走”,人类的贫困真是人类的羞耻。有时看到旅游频道,发现一些奢侈豪华的旅馆有给狗吃的菜单。在圣 诞夜,BBC新闻却报导一则新闻,联合国被迫将他们在非洲桑比亚的难民救助计划减半,因为他们没有钱了,他们只需要八百万美元,世人真的无法凑到这笔钱 吗?美国人一年在宠物上所花的钱多达35亿美元,在这个世界上,做一条富人养的狗,真的比很多穷人要幸福的多。
我如何会想写“阿杰的姑妈”?故事里的阿杰,应该是我的写照,我从小就糊涂到极点,我在美国认识了我的太太,谈婚嫁以后,必须写信给未来的岳父大人,我鼓 足了勇气,写了一封信回台湾,竟然将岳父大人的姓写错了。幸好岳父大人认为糊涂的人大概不会是坏人,也就批准了我的求婚。我当然不肯承认自己的糊涂,好在 我有一位糊涂的研究生,我就完全赖到他的头上,他好像无所谓,因为文章中说糊涂的人是有福的。
糊涂的人是否真的有福?我至少知道人不该太精明,有的人事事算计得一清二楚,反而常常发现自己吃了亏,糊涂的人反正不太在乎得失,而且比较慷慨,他们反而往往是快乐的人。
我已快到七十岁了,回顾我的一生,最快乐的事仍是因为我是一位老师,我知道很多老师大叹现代师生关系的冷淡,可是我从来就没有这种感觉,我一直觉得我的学 生好得不得了,我因此写了“再给我三十年”,以表达我对我学生的感激之情。我这个人好为人师,那个学生做了我的学生,我就闹他一辈子,很多学生早已毕业, 却仍被我压迫每周要做英文作文,而且还要让我知道他增加了多少生字。这些同学听说我还想再做三十年的老师,无不暗暗心中叫苦,有一位甚至告诉别人,他后悔 当年选了我作为指导教授。
我当然一直有一些令我担心的学生,当年他们在小学的时候,我曾经教过他们,后来就失去联络了,我只知道他们都是中辍生,也没有甚么竞争力,“第二十一页”就是在这种心情下写出来的。
人老了,就会“其言也善”,我真的觉得我是一个幸运的人,而且我越来越知道那些世界上多的是不幸的人,我有吃有穿,就应该帮助那些衣食成问题的人。我当年 念书没有问题,就应该帮助那些读书不好的孩子。我自己没有生病,就应该去探访长期住院的病患,我自己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就应该去看望那些孤独的老人。
大概只有像我这种老头子,会有羞愧与感恩之情,年轻人房贷无着落,汽车买不起,小宝宝的奶粉钱和尿布钱又贵得惊人,不会和我有同样心情的,但我仍希望大家 不要老是只想到了自己,即使年轻人,也不妨想想看,自己是不是一个幸运的人。读我书的人,如果你愿意张大眼睛看一下的话,一定会发现自己绝对是一个幸运的 人,世界上比你不幸的人,比比皆是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