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堂边上的花坛里,石榴树上红艳艳的花儿开放了。
在这初夏清晨的凉爽微风里,一边手持玫瑰念珠,默诵祈祷,一边自由徜徉在石榴树下,神清气朗。
思绪总是会如这晨风一样,在树丛的罅隙里穿越,然后四处飘荡——注视着眼前缀满红花的绿石榴树,不知怎地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些石榴树来。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大约4、5岁的光景。在记忆的渊潭里,留下来我最初泉流的痕迹:妈妈搀着我的小手,在路边的野树丛中,摘下一簇开了好多红花的树枝。
“妈妈,这是什么花儿呀,小小的,却这么红、这么艳?”我好奇地问道。
“石榴花。”妈妈笑着答说。
“这花儿真特别,花瓣很柔软,每朵花都有一只小红杯子盛着。”我惊讶地说。
“是呀,这些小杯子以后慢慢会变成小果子,小果子慢慢长大,就是石榴果了。”妈妈解释说。“而且呀,这些石榴果是最神奇的果子,把石榴果剥开来,里面会有很多很多的甜甜的小果肉,就像很多很多的可爱的小囡囡。”
“真好呀!……”遐想洋溢在我幼小的心灵里。
“我们回家把它插在瓶子里,放在妈妈的梳妆台子上,好吗?”
“好呀!我可以仔细看看这些漂亮的石榴花了。”
回到家,妈妈爬上尘封已久的阁楼,从角落的杂物堆里,像变戏法似地捧出两只彩色琉璃瓶,洗干净了,各放了半瓶清水,把石榴枝匀分为二,插进花瓶里,安放在她的老式的高高大大的梳妆台上。我踮起脚,长久地默默伫望着这盛开的石榴花。妈妈在我身边,轻抚我的肩膀,我们一起笑着,幸福之意,风暖花馨。
秋冬去,春夏来,一晃40年。
我后来才懂,那个年代,是没有欣赏鲜花心情、没有真诚笑容的年代。家里经过了几次红卫兵的“大洗劫”,已面目全非。可以砸的瓶罐碟碗,都在天井里砸光了;可以烧的书卷册笺,也早已成了灰烬;琴辟了作柴,橱当了糊口。因为世代天主教,祖父、父亲、叔叔,都因此受过牢狱之灾。所有这些,都没有让祖父祖母、爸爸妈妈难过,惟一让他们心痛不已的,是家里所有的圣像圣物,全部都被无情地捣毁,一件也没有存留。
在那些岁月里,家人没有“月落乌啼霜满天、江风渔火对愁眠”。夏夜的枕席边,妈妈摇着蒲扇给我讲圣经故事,耶稣变水为酒、御风踏浪、五饼二鱼……;在隆冬的暖炉旁,爸爸给我讲《西游记》、《聊斋》、《水浒》、《福尔摩斯》……,教我背诵一些古怪的句子(几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是拉丁弥撒的辅祭经文)。
我懂事懂得太晚了,实在太晚了!直到爸爸去世、妈妈去世,我才觉得自己真正长大。爸爸妈妈爱生活,爱家,爱真善美,他们内心深处对信仰的热诚和忠贞,何曾因了世道的艰难而有半分的忧疑和损熄!40年前,妈妈搀着我的手,到树丛中采撷下来,小心翼翼地捧回家,用那一对红卫兵奇异地遗漏而没有被砸掉的花瓶插饰起来,庄庄重重地放置在妈妈的梳妆台上的石榴花,这是当时一家人多么大的望德之花啊!
初夏晨风,带着微醺,又满是清爽,沁人心脾。呀!分心了,祈祷的时候又分心走意了!
石榴花呀,这初夏晨风里的石榴花!让我浮想联翩。它把我和家人,在回忆中紧紧地穿连起来;它又把我思想的野马,奇妙地牵引回祈祷中来。
石榴花儿红,朵朵映寸衷;坚韧待秋至,嘉果分外浓。满枝的石榴花,带给我无限的希望。主耶稣,我想,我们的教会,千年传承,万年根基,是建筑在磐石上的。风吹、日晒、雨淋,总不能使她动摇,你也决不会让她失落在你慈爱呵护之外的吧?我相信,就如当年你用这石榴花,安慰与鼓舞着我的家人一样,今天,你的安慰之神,依然如这夏晨里的和风,透过绿葱葱的石榴叶、红艳艳的石榴花,不断地向我们吹拂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