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创豪
美国思科公司心理测量师(Psychometrician),拥有Arizona State University的心理学博士学位,专门于统计、测量与研究方法,现于Arizona State University
修读哲学博士,专攻宗教与科学之关系。
引言
“人在宇宙的特殊地位日渐下降”、“宗教精神的有情天地观渐被机械唯物的科学世界观取代”,这些观念在哲学和社会科学中间十分流行,而这两个说法可以溯源自同一观念:基督教精神被世俗文化抢夺阵地。这篇文章之目的是探讨“人的价值”和“有情天地”是否被学术界淡化,并且分析基督徒能在当中学到什么功课。
人在宇宙中的特殊地位
【圣经.诗篇】明显地指出,由于神的恩宠,人具有特别地位:“人算什么?你竟顾念他?世人算什么什么?你竟眷顾他?你叫他比天使微小一点,并赐他荣耀尊贵为冠冕。你派他管理你手所造的,使万物,就是一切的羊牛、田野的兽、空中的鸟、海里的鱼,凡经行海道的,都服在他的脚下。”可是,这观点在十七世纪之后受到挑战。
然而,这挑战却是间接的,本来这挑战是针对宇宙论,而不是人观。现在基督徒传福音时都常常以“宇宙无限”来证明创造者的伟大无限,可是,曾几何时,“宇宙无限”却被看为一个挑战“人的价值”之异端邪说!在一六零零年学者布鲁诺 (Giordano Bruno)被天主教判为异端,并且活生生地烧死,因为布鲁诺主张“宇宙无限”,说“宇宙无限”到底有什么问题呢?因为天主教认为人在宇宙中有崇高地位,所以人类居住的地球,一定是宇宙中心,天主教接纳一个封闭有限的宇宙观,认为少数的天体围绕着地球旋转,在最远那层天体以外,就什么也没有,假若宇宙无限,那等于说宇宙没有中心,人便好像失去了其特殊地位。
明白了这个前提,就知道为什么天主教对哥白尼和加里略的“地球绕太阳”学说感到那么震惊,假若天体不是环绕地球旋转,那么地球就不是宇宙中心,人无非是宇宙微尘、沧海一粟。但是现代科学却证明了加里略是对的,在一九九二年教宗承认当时压制加里略是错误。
由这些令人遗憾的历史,也许我们可以汲取一点教训:即使前提正确,推论未必正确,我相信正如【圣经.诗篇】所说:人在宇宙中有超然位置,可是这不能推论成“宇宙是封闭和有限”、“太阳围绕地球”。同样道理,现在“宇宙无限”是一个牢不可破的观念,但是“上帝伟大无限”这前提,不一定逻辑地导向“宇宙无限” 这结论。其实,很有可能宇宙并非无限,爱因斯坦提出空间“有限无界”(finite but without boundary),而霍金斯(Stephens Hawkins)则认为时间亦是有限无界,简单地说,时空是折曲的,打个比方说,地球也是另一种有限无界,因为地球是圆的,所以没有边界、尽头,我一直向前走,终归会回到原处(Barbour, 1997)。假若有一日,科学家证明原来宇宙真的并非无限,那是否反证了“上帝伟大无限”这命题呢?甚至是否证明宗教反对科学呢?今天一些基督徒基于某些神学前提,对于科学突破,如复制人科技,急速地作出批判,我们是否会陷入将前提过度推论的危机呢? 本来不是针对人之价值的宇宙论,阴差阳错地展开了一个“贬人”大趋势,有人指出:自布鲁诺、哥白尼(Copernicus)和加里略(Galileo)之后,西方不同学科都有意无意地贬低人的尊严地位。在生物学里面,达尔文提出人无非是动物之一种,偶然地在进化阶梯上爬到最高一层;在政治经济学中,马克斯采纳一种唯物主义的人观,认为人无非是一种物质,物欲主宰历史,历史可以用经济的下层建筑,和为了资产而进行的阶级斗争来解释;在心理学里头,佛洛伊德创立的心理分析学派,将人描写成一个受潜意识本我 (Id at the subconscious level) 主宰的非理性者,与兽性无异的性欲演化、升华为各种人类行为,人根本并不高贵;后来行为主义心理学派的史金纳 (B. F. Skinner) 以刺激和反应 (stimulus-response) 来解释人类行径, 人就好像一副机器,只是不自主地随着指令而运作;一些认知心理学 (Cognitive psychology) 家更将人类比拟电脑,人的思想过程是一个投入、处理、出产 (input-process-output) 的过程,短暂记忆好像是电脑的记忆晶片(RAM), 长期记忆则似电脑的硬盘。在这些理论背后,还原主义 (reductionism) 正在削弱人类尊严。
为人的尊严辩护
骤眼看来,以上各门各派学说似乎支持了“人逐渐失去特殊地位”这说法,可是,在学术界中却不乏反对以上理论的力量。
以达尔文的进化论为例,虽然达尔文被当为“物竞天择”理论的创始者,其实与达尔文同一时间,另一位名叫亚佛.罗素.和勒斯(Alfred Russel Wallace)的学者,也提出“物竞天择”,当和勒斯将自己的著作寄给达尔文请教时,达尔文大吃一惊,因为和勒斯所说与达尔文十分接近,于是达尔文将自己的文章跟和勒斯的同时发表。在达尔文出版了【物种起源】之后,和勒斯认为“物竞天择”不是一个人类进化的充分条件,人类具有道德、美感、数学等高级思想,这些不能单靠生物角度解释,他主张“属灵主义” (spiritualism)才可以解释人类在道德和智慧上的进步(Boorstin, 1994;Smith, 1999)。现在达尔文是科学界明星,而和勒斯则寂寂无闻,当中有很多原因,但不能否认:“狗咬人不是新闻, 人咬狗才是新闻”,是原因之一。正如上面说过,同一前提,可以推出不同结论。 两者同样主张“物竞天择”,但达尔文理论引伸出对基督教的挑战,于是被捧为惊世大发现,而和勒斯理论与宗教精神配合,却无人问津。
于经济学领域内,还有多少人相信马克斯主义,实在是一个疑问,其实,不少经济大师并不单纯从“经济人”的前提分析经济,有两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罗拔.科高(Robert Fogel)和占士.布肯南(James Buchanan)都先后肯定了基督教在社会经济上的伦理影响,换言之,人并非是行尸走肉的“经济人”,人也有工作伦理、家庭观念、求知欲等高贵情操。
在心理学中,也可以找到类似的抗衡力量,心理学家马斯劳 (A. Maslow) 创立的人文主义心理学派,被视为心理分析学和行为主义以外的第三势力,他跟佛洛伊德和史金纳唱反调,强调人的美善性、自觉性和自主性,他认为人类有能力超越物质、社交、受他人重视这些低层次需要,而达到一种自我完成的境界。
在哲学里面,马克.舒勒 (Max Scheler, 1961) 极力排斥达尔文、马克斯和佛洛伊德的人观,从而建立一个哲学之人学 (philosophical anthropology),舒勒认为人类有能力超越自己、超越世界,成为一种不受自己性格和外面环境左右的“本质”(essence)。
由有情天地到机械宇宙
人的特殊地位受到挑战,与有情天地观受到质疑,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事情。三、 四百年前,机械宇宙观是难以接受的思想,当时希腊哲学和天主教神学都拥护有情天地观 (animated cosmology),虽然基督教神学不是泛神论,但是在中世纪时吸收了新柏拉图的神秘主义(Neoplatonistic mystic theology)、还有亚里斯多德的学院主义 (Aristotelian scholasticism),这些思想凝聚成一种世界充满属灵力量的天主教神学,最明显一个例子,是圣方济各(St. Francis 又译为圣法兰西斯)的属灵观,传说圣方济各曾经向小鸟与鱼儿讲道,有一条村庄受到一只吃人狼威胁,圣方济各走入树林里面,说服了狼不再吃人。这些神话的背后假定,是鸟、鱼、狼都有“灵性”。
在科学上亦弥漫着这种万物有灵观。例如亚里斯多德认为宇宙有五种元素,在太空最外的一种是“神圣元素”,这宇宙论在十七世纪前一直被天主教接受。另一个例子是骄伯(Gilbert)的磁力理论,骄伯认为磁力可以吸引或者排斥磁石和金属,是由于磁力乃系有智慧的生命,又如当一个杀人凶手接近受害者时,受害者会热血沸腾,因为血也有情绪、有生命(Westfall, 1977)。又如十五世纪时的艺术家兼科学家雷翁那图.达芬奇(Leonardo de Vinci)从事科学研究时,也倾向于将世界看成有生命,雷翁那图以两幅名画【蒙罗丽莎】和【最后的晚餐】而名震天下,其实,雷翁那图是典型的“文艺复兴人”(Renaissance man指多才多艺者),科学研究亦是他的兴趣,雷翁那图曾经研究为什么地球上的水会川流不息、周而复始,现在我们都知道,水蒸发成气体上天,跟着变成雨水降地,可是,雷翁那图却拒绝这种解释,他认为地球就好像人的身体,江川湖泊有如人的血管,血管令人体内血液循环,而河流亦扮演同样角色,简单地说,他认为地球有生命(Gould, 1998)。
相反,哥白尼和加里略的宇宙观则认为万物由没有灵魂的自然法则控制,人们认为这是有情天地过渡到机械宇宙的起始。知道了这一点,我们更能明白为什么哥白尼和加里略的天文学被天主教视为威胁。可是,当我们细心研读【圣经】时, 我们就可以知道【圣经】不但没有支持新柏拉图主义和亚里斯多德主义,而且极力反对“万物有灵”这观念,例如以色列人将牛当作神圣时,上帝十分震怒。在【圣经】里面除了【传道书】曾经暗示动物可能有灵魂之外,再没有在任何地方 说在人、天使、魔鬼、上帝以外有什么有灵的东西。【利未记】十七章十一节说 “活物的生命是在血中。”那又是什么意思呢?其实,那是说血象征生命,但并非说血就是生命。
除了加里略,天文学家刻卜勒(Kepler)也提出物理定律来解释行星运行,卡普定律成为后来机械宇宙观的基石,在卡普之后,数学家兼哲学家笛卡儿(Descartes)介绍心物二元论,主张心灵世界与物质世界由不同法规支配,亦需要用不同方法研究,在笛卡儿的宇宙观中,上帝无需再亲自干预物质世界每天的运作,其后,科学家牛顿将笛卡儿哲学再推进一步,建立一个“机械钟表式”的宇宙观,对牛顿来说,上帝创造天地之后,世界大钟已经“上足链”,世界可以随着原先定下的自然律 运作(Koszarycz, 2000)。
神的能力与自然律对立?
有趣的是,现代不少基督徒引用牛顿的万有引力来支持宇宙有一位创造主、承托者的说法,但曾几何时,牛顿的宇宙观却被看为威胁传统神学。德国哲学家赖布尼兹(Leibniz)对牛顿力学大不以为然,他认为这种宇宙观与“神掌管万有”的思想不相容(Laudan, 1977),赖布尼兹的见解也见于其他基督徒,对他们来说,仿佛以自然方法解释世界现象,就是将神的能力削减,当时有人甚至认为,星球运行是因为天使推动它们。
除了万有引力,牛顿另一项伟大的科学发现,是将光线分为七种颜色,我们肉眼所见的“白光”,其实是由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组成。可是,以【浮士德】和【少年维特的烦恼】而驰名的德国大文豪歌德(Goethe),也极之反对牛顿机械理性宇宙观,歌德说:“世界是上帝活现的衣裳。”(The world is the living visible garment of God)他指责牛顿将“自然之统一分割”,因而写了一本名为【颜色理论】的书,反驳牛顿的光谱理论 (Silver, 1998)。歌德认为:光线属于“自然”现象,应该在自然环境下研究光线,在自然底下,光线当然是白色,这好像在生物学中要在大自然之下观察树木或狐狸,在气象学中也要在暴风雨下研究风雨,简单地说,他是以直接性、自然性、有情性、定质性的思想方法,去批判牛顿的分析性、实验性、机械性、定量性的科学。另外一位哲学家叔本华(A. Schopenhauer)亦撰写文章支持歌德而反对牛顿(Carnap, 1966/1995)。到底这些哲学家的著作有多少科学价值呢?答案可以想像。试想:若果余秋雨撰稿反对杨振宁的物理学理论,或者余光中写书批评爱因斯坦相对论,你又会作何感想呢?
在上面论及人观时我指出:天主教对布鲁诺、加里略之逼迫,是源于错误的推论: 因为神创造人为万物之灵──所以人与地球是宇宙中心(前提正确,但结论错误)。而赖布尼兹、歌德对牛顿的反对,也同样是由于错误推论:因为神为创造主,所以宇宙不能按照自然律运作(前提正确,结论错误)。假若基督徒还没有在历史中汲取教训,恐怕信仰与科学之间的误会仍然会不断发生。
宇宙论的形上学
无可否认,以自然律为依据的世界观雄据现代科学,基督徒今天也没有必要恢复根本不是源自【圣经】的有情天地、万物有灵观,可是,如果任何事物只是以自然律和机械唯物论来解释,这样未免又陷入另一极端。幸好这极端已受到制衡,上面提过:笛卡儿主张心物二元论,认为要以物理方法研究物质世界,在十七世纪时,受了笛卡儿主义影响,一些生理学家以为“人是机器”,生理结构与运作可以用流体力学来解释,不过这种“人是机器”观很快被“有机生命”观取代(Laudan, 1977)。
而现代宇宙论亦非一面倒向自然律和机械唯物论,不少现代宇宙论学者仍然讨论形上学(Brenda, 1945)。当今著名的天文学家霍金斯(Stephens Hawking)反对无始无终的宇宙观,而主张宇宙有一个时间起点,他曾经提出一个形上学问题:“当上帝创造宇宙时,他有没有选择呢?”我不敢自夸完全明白他的问题,以我个人理解,他的意思是:在宇宙(时间空间)形成之前,到底有没有物理规律?当神创造天地时,他是否受物理规律限制?也是天文学家的昆思(Brian Greene),以研究“超级线理论”(superstring theory)而驰名,有一次他接受美国广播公司访问时指出:宇宙实在十分奇妙,无可置疑,背后一定有人设计。 以上这些言论毫不出奇,哲学家杜门(Toulmin, 1982)发现:人们研究宇宙论时,总是希望找出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一套完全诉诸自然律、诉诸机械唯物论、 摒弃形上学的宇宙论,根本无法满足人类这种希望。
结论
历史里面充满矛盾,若果学者要推出一套完全一致的观点理论,就一定要将不符合自己理论的反例剔除,假若将和勒斯、马斯劳、舒勒等人除去,我们可以说过去几百年人被基督教定义的尊贵地位下降了,然而,以上资料显示:其实捍卫人的价值者仍大有人在。的确,有情天地宇宙观已经失去地位,但是,自然律与机械唯物论也并非全然得势,带着形上学和宗教思想的宇宙观开始重返学术舞台。
从前天主教在护教时,不但错误地运用火刑、监禁等高压手腕,而且将不是【圣经】思想的理论作为辩护对像,例如地球为宇宙中心、万物有情,这样反而增加了非基督徒对基督信仰的误解。其实,本来天文学家的理论根本不是挑战基督教人观和宇宙观,天主教却越描越黑,这可谓自寻烦恼,在此希望我们能够以历史为鉴。
(本文是依据我的英文文章 "The impact of the transition from the geocentric universe to the heliocentric universe on the European culture"改写而成)
参考书目
Barbour, I. G. (1997). Religion and science: Historical and contemporary issues. CA: Harper.
Berenda, C. W. (1945). Notes on cosmology.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42, 545-548.
Boorstin, D. J. (1994). The discoverers: A history of man's search to know his world and himself. Los Angeles, CA: The Publishing Mills.
Carnap, R. (1966/1995). An introduct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Gould, S. J. (1998). Leonardo's mountain of clams and the diet of worms: Essays on natural history. New York: Harmony Books.
Koszarycz, 2, Y. (2000). The 17th to the 20th centuries: The church in the modern era. [On-line] Available: URL: http://www.mcauley.acu.edu.au/~yuri/ecc/mod7.html
Laudan, L. (1977). Progress and its problems: Towards a theory of scientific growth. Berkely,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Scheler, M. (1961). Man's place in nature. Boston, Beacon Press.
Silver, B. L. (1998). The ascent of science. New York: Soloman Press.
Smith, C. (1999). Alfred Russel Wallace on spiritualism, man, and evolution: An analytical essay. [On-line] Available: URL: http://www.wku.edu/~smithch/ARWPAMPH.htm
Toulmin, S. E. (1982). The return to cosmology: Postmodern science and the theology of natur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Westfall, R. S. (1977). The construction of modern science: Mechanisms and mechanics.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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