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神学专题” Studies in Liberation Theology 授课:曾 庆 豹
引言: 一九六八年,在哥伦比亚麦德林(Medellin)召开“拉丁美洲全体主教会议”,会议结束后公开发表声明:“贫穷本身即是一种罪恶,先知们抨击为是一种对上帝旨意的违犯,而且这样的违犯大多是基于不行公义和罪恶的结果。”“上帝差遣祂儿子耶稣就是要来解放所有被罪、饥饿、悲惨命运和压迫等所捆绑的人们。换言之,这些不公义和憎恨已经深植于人们的自我个性里面。”提出“解放神学”报告和草拟文稿的,正是当时被聘为主教会议的秘鲁年轻神学家古铁雷斯。古铁雷斯在报告中说: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经济占有不同的社会地位,因而也必然根据自己的社会地位即自己的社会阶级来观察现实。而绝多数教徒处于贫穷的社会低层,面对着压迫和剥削的现实。根据圣经上把权势者推下来和举扬卑贱贫苦的教导,教徒应当进行革命斗争,创造公正的社会。解放是信徒应尽的职责。 解放神学家还包括萨尔瓦多大主教罗梅罗(O.Romero)、尼加拉瓜神父卡德纳尔(F.Cardenal)、古巴神父博夫(L.Boff)、阿根廷的塞根多(J.L.Segundo)、萨尔瓦多的索布里诺(J.Sobrino)等,他们都投入解放实践之中,为穷人争取生存的尊严。 古铁雷斯(Gustavo Gutierrez,1928-)的《解放神学》(A Theology of Liberation,1971)出版之后,遭到教庭的信理部部长拉辛格(C. Ratzinger)激烈反对。一九七四年,拉辛格在罗马召开世界主教会议之际提出解放神学犯有异端危险的警告;一九八三年,教庭寄出《古铁雷斯神学的十个问题》公开谴责;一九八四年,又寄出《一个马克思主义选择的基本后果》指控解放神学背离信仰、危害教会;同年又签发一份《关于解放神学某些问题》的文件。他们对解放神学的批评无外乎有:错将神学附属于政治行动的一种社会学、鼓吹暴力革命、使信徒对教会失去信心、背离正统神学、教会成了宣传社会运动的手段……等等。一九八六年四月,教庭才真正承认解放的工程和事业,做了相当程度的让步。对拉丁美洲的信徒而言,解放神学既是信仰上帝走向永恒理想王国的指南,又是改善现世生存条件进行改革实践的理论基础。 古铁雷斯的“解放”有三个层次的意思:一是社会、政治层面上的解放,而社会、政治的解放是完全依着下层经济结构的依存关系解放而来;一是人类学层面的解放,即依存关系也是牵涉到人性的问题;另一是从神学层面来的解放,即依存关系或异化的本质就是罪的问题。 塞根多在《神学的解放》(The Liberation of Theology,1975)一书从四方面说到“神学与现实政治”的关怀:一、所有神学必须根源于神学前对人类的使命感,也就是改变世界的使命感;二、必须了解既成社会中的意识形态结构,若没有作这样的社会分析及了解,神学有可能是帮统治阶级服务和说话;三、神学若成为固定形式的所谓正统主义,将扭曲了神学原有的意涵;第四、上帝的话语必须从所有意识形态的桎梏中解放出来。 解放神学是结合了马克思经济分析理论、《旧约》先知们的教导和福音中灵性与伦理上的要求。这样的结果就是,每一个基督徒的责任是为被压迫者来争取权力,特别解放神学认为,现时代的罪恶来由是工业化的资本主义。罪是个人性的也是社会性的,罪深植在人心自私里面,罪也存在于整个社会、经济及政治结构。因此,古铁雷斯认为强调改变人心或强调改变社会均是表明了一半的真理,两者是相互关联的。认为社会会改变人心自然会改变,或人心改变后社会也会改变,两者均是天真及不切实际的天真想法。古铁雷斯所倡议的解放神学是兼重灵性与反抗被压迫者的社会关怀,这也是古代先知的呼声,这个呼声在道成肉身的耶稣身上具体化。解放神学而言,反对罪恶的压迫和剥削制度成为上帝拯救工程的要求,实现上帝之国与建立社会完全联系起来获得了统一,教会即是为受压迫者和受到剥削的穷人站在同一边。 解放神学是在当前拉丁美洲的背景中出现的一种神学表现形式,即信徒们参与拉丁美洲解放革命进程经验的具体表现。解放神学并不想标新立异,只是试图阐明宗教信仰与世俗社生活不是格格不入的,而是完全统一的。信仰并不要求人们脱离世界,信仰来世的天国并不导致人们不知人间烟火,相反,来世天国决定于人们现世的所作所为。作为真正的信徒,不可能不顾及穷人的生活处境而真正体现其信仰的天国的,信仰的实践(praxis)要比信仰的正确(orthodoxy)来得重要。
壹、 本课程将朝以一系列的现代性议程,批判地重建解放神学,以每一年一个子题研究为主,分别逐年处理: 一、晚期资本主义的问题; 二、公共领域与解放神学; 三、沟通行动的批判理论与解放神学。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三个主题事实上即是以哈伯玛斯(Juergen Habermas)思想作为与解放神学交互整合的工作,所以,总的方向应该是〈哈伯玛斯的批判理论与解放神学之重建〉。哈伯玛斯是我在博士论文时研究的对象,事实上,这方面的基本工作在拙着《上帝、关系与言说》第三章“道路、真理、生命—沟通行动的神学”一文中已初步的展开,本系列的计划将朝向与解放神学进行批判性对话,深究原已进行的研究方向。本课程先以第一个现代性议程:晚期资本主义,作为一个独立的论题之开始。
贰、 正如学者所理解的,解放神学过于依赖马克思主义,或者正确的说是所谓“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尚未积极的进入新马克思主义的论域作分析。解放神学之所以借助马克思理论,主要的原因是马克思有一种怀疑的诠释学(Juan Luis Segundo,The Liberation of Theology,New York: Orbis Book,1975),它使神学清醒地意识到经济和政治生活是如何的箝制着人的一切,包括信仰生活和价值关怀;换言之,马克思思想是解放神学分析社会和神学之关联的理论,通过这项工具,可使神学家更能确立其批判性的神学观点。除此之外,马克思之所以吸引解放神学家,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认为马克思的思想与神学的关怀是一致:站在受资本主义压迫下的人,即贫穷人的那一边(Gustavo Gutierrez,The Poor and the Church in Latin America,London: CIIR,1984:17)。 而且,由于解放神学源生于拉丁美洲的社会政治情境,因此往往被理解为一种地方性或处境化的神学。正因为是一种处境化的反省,当处境改变时,解放神学就必须做出调整,往往这种改变则使解放神学在普遍性的宣称方面饱受批评,使神学丧失了其基本之性格。不管我们的处境如何,我们都会发现存在着某一些东西是普遍的,这种对于普遍性的把握应该成为解放神学的主题,或者,解放神学所倡导的怀疑诠释学如何经过一个根本的转向,从劳动的批判成了互动的批判,使得解放神学以批判神学为其基本的性格。总之,诚如马克思以后种种有关马克思理论的重建和发展一样,哈伯玛斯提出了“历史唯物论的重建”(Zur Rekonstruttio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Frankfurt,1973:12),把社会中的个体互动理解为法和道德的作用,解放神学若要成为一门具有批判活力的神学,这项活力若不仅是实践的批判,而且还来自理论的批判,势必落实思考沟通行动中极富成果的法和道德之作用,可惜经典的解放神学家尚未涉入此领域。
贰、 本课程中所论及的“晚期资本主义”是指一种有别于马克思经典论述中的资本主义,换言之,解放神学应该取径于一条不同于阶级分析的意识形态批判,而是求助于一种合法性问题的意识形态批判。我们在此使用晚期资本主义一词,主要受惠于曼特尔(Ernest Mandel),表示资本主义已历经一系列结构之变化,从马克思定义古典时期的市场资本主义到列宁定义的帝国主义时期的垄断资本主义,到现在跨国的、商品消费的晚期资本主义。(Der Spaetkapitalismus,Frankfurt,1972: 第十七章) 曼特尔对于晚期资本主义时期所出现的意识形态,后来在哈伯玛斯的著作《晚期资本主义的合法性危机》(Legitimationsprobleme im Spaetkapitalismus,Frankfurt,1973)中获得继承,曼特尔和哈伯玛斯都把科技当作晚期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形式。晚期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危机是整个社会的危机,它并不一定与阶级革命有关,用哈是玛斯的话说:“阶级利益的矛盾变成了系统指令之间的矛盾”(S.59),因为资本主义已成为了受国家调节的资本主义,形成系统的垄断。 可见,“晚期”这一限定词并非能理解作是这个体系的衰老、崩溃而言,正确的说,“晚期”一词的使用主要表示发生了变化。所以,解放神学把马克思主义的分析理论应用于已经变化的晚期资本主义现实必导致许多困难,不仅是理论的困难还是实践的困难。我同意哈伯玛斯的说法,晚期资本主义是一个合法性(社会文化危机)问题,而导致这种合法性问题的是源于詹明信(Fredroc Jameson)在《后现代主义,或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逻辑》(Postmodernism, or, The Cultural Logic of Late Capitalism,1991)所言的以文化为主导的因素,即所谓的社会文化逻辑。本计划将以合法性问题和文化主导因素作为理解晚期资本主义的一个理论面向,以作为对解放神学的理论重建之工作。
参、 解放神学不仅仅是一种怀疑诠释学,更重要的是,它是“对于基督教实践的批判性反省”(A Theology of Liberation,p.13),所谓的实践即是指在历史过程中的政治和经济之解放。事实上,拉丁美洲解放神学家的视域仍是贫穷人的问题,换言之,他们仍把资本主义理解为阶级性的贫穷问题,所以相似于马克思一样,把神学的革命因此而寄望于阶级的对立上,古铁热在1988年修定其1971年所著的《解放神学》一书时也提及:“马克思主义以经济为基础的方法决定论,完全与支持解放神学结构这类社会分析相异”(p.249),甚至不赞同把解放神学理解为革命神学。可见,解放神学渐渐地意识到了马克思主义的局限,但是却未充份的说明其局限在那里,其中的关键就在于对“资本主义”所做的理解上。 由于古铁热未进入制度化的反省(p.250),所以它的批判不得不困限于“灵性(神修)”的实践方面,因此他所谓的批判是不彻底或不充份的;换言之,由于拉丁美洲解放神学家的处境化诠释把资本主义只理解为曼特尔所言的第二期资本主义阶级:帝国主义,也就因此未真正面对资本主义“改变”的事实。 同样的,谢根道也是一个善未进入晚期资本主义作思考的解放神学家。对于资本主义的不同理解,将会影响到对于人的理解,对于人的理解不同,将会对资本主义提出不同的批判性方案。由于受到马克思主义的深刻影响,解放神学无一例外的把人性设想为某一种“本质性”(Juan Luis Segundo,Faith and Ideologies,New York: Maryknoll,1984:p.240)的东西,所以解放或解救即旨在恢愎那业已失落的人性,换言之,解放神学家把资本主义的剥削说成是一种异化,于是把与资本主义的对抗变成完全的对立;但是根据哈伯玛斯的想法,资本主义的扭曲主是表现为一种以系统代替语言的危机,所以对于资本主义的批判即是指出它的合法性问题,晚期资本主义就在于它的承认和支持出了问题,一种新的解放神学将从这个视角清理出教会作为一个语言性的互动团契是如何的面对资本主义的扭曲作出批判和指出一条新的解放道路。 “正如马克思所强调的,生产方式或具体的经济结构不能仅仅从生产材料的结构方面来理解。它也应理解为由上述生产方式与生产工具的应用所产生的‘人与人的关系’,这种来自生产并对生产发生重要影响的人与人的关系包括许多因素,其中有许多我们可以确切称之为精神的因素”(p.180)谢根道(Juan Luis Segundo)在精神和物质的二元分析中进行其所谓神学解放,使其神学更靠向于黑格尔而不是马克思,它的结果又将使神学退回到灵性,解放成了一个(唯心主义)抽象的范畴(pp.180-185)。我们认为却化解解放神学的难题,唯有经过一种“语言转向”的努力,这项努力的前提来自于把人与上帝的关系看为是一种语言互动的关系,而不是抽象的理解为一种灵性,这种互动不是一种与物质相对立的东西,这种互动超越了精神与物质的二元性对立,而且,只有互动才真正的释放出批判的潜力,真正的导向于实践。(曾庆豹,《上帝、关系与言说》,台北:五南,2000:页26以下) 毫无疑问的,解放神学仍是一个极具活力的神学思潮,它已从阶级的解放发展成种族、性别等的解放(p.xxiii),然而不管解放的对象如何,解放神学的论题肯定无法离开政治经济学的视角,而且,解放已不是再是拉丁美洲神学的专利,它已成为面对晚期资本主义时的神学之共同语言。总之,在晚期资本主义下的解放神学将思考合法性的问题,这个合法性问题比贫穷的问题更为根本,而且,它才是构成了解放神学批判的对象和建构性实践的动因。
肆、 迄今为止,任何一种政治神学要是忽略了当代资本主义的问题,将不能解释社会和信仰关联性,或者无法提出一套社会批判的神学构思;换言之,解放神学若没有正视资本主义“变迁”的事实,将无法给出一种社会批判的动力,而且解放神学也将无力于提出其实践的目标。 当代解放神学应该积极的面对“重建”(recontruction)的历史意义,解放神学的重建意味着首先必须重新对资本主义做出观察,这项观察即是以“晚期资本主义”(Late Capitalism)作为它的对象,借助于曼特尔(E. Mandel)、哈伯玛斯(J. Habermas)、詹明信(F. Jameson)对晚期资本主义所做的分析,作为提供解放神学一种新的视角,以“合法性”问题展开对资本主义做批判。 由于对晚期资本主义的批判是根据合法性危机所展开的,解放神学就应当超越来自于生产典范之下以抽象的“人性”之本质为基础的批判,代之以语言的互动(interaction)为社会批判和实践的模式,批判系统化扭曲(systematically distorted)的科技主义,并为解放神学导向一种以沟通行动(communicative action)为典范的神学作准备。 如果过去的拉丁美洲解放神学是以“传统”马克思主义为其分析的方法和框架,转向以沟通行动为重建的解放神学即是以“新”马克思主义为其分析的方法和框架。解放神学对于资本主义所进行的许多批判仍是有效的,然而,面对一个业已改变的资本主义,势必进行“重建”的工作。 本课程分别讨论解放神学的渊源、内涵和重建,重点放在重建的工作上: 一、什么是晚期资本主义? 资本主义是解放神学分析和批判的对象,正确的理解资本主义决定着解放神学分析和批判的有效性。 二、关于合法性危机的问题 在此,危机的意义是指一种“批判”而不是革命。当代资本主义的社会文化越来越不能为资本主义提供行动动机的意义,生产和行政系统无法产生出意义,资本主义已然不仅是阶级的问题,资本主义的合法性危机比其剥削和异化的本质更为根本。解放神学应通过对合法性的追问来形成对系统的压力,从信仰的价值中提取意义的资源,实现一种非强制性规范效力的(天国)社会。 三、生产或互动 政治的革命或斗争并不是实现解放的真正手段,关键就在于如何从生产典范改变成互动典范。正如解放神学对于人性解放和罪的解救不是通过暴力的手段获得的那样,但是解放神学却抽象的以“爱”作为对冷漠、仇恨、不公义的克服(A Theology of Liberation,p.85),我们认为解放神学应该从教会的共契(solidarity)的观点重建社会,教会即是一个“沟通的社群”(曾庆豹,《上帝、关系与言说》,页170-171),教会以超验的语言互动取代生产劳动,在沟通中实现如哈伯玛斯所言的“上帝变成了一种沟通结构的名称”(S.113),形成理想型的社会参与的实践模式,保持对系统化和结构化社会的批判。 四、重建解放神学 留意到近期对解放神学的种种批判,进一步揭示在晚期资本主义下的解放神学如何可能?它将展现出何种面貌?如何从解放神学发展成批判神学,更正确的说,如何将解放神学导向于沟通行动的神学?(有作者从事于相关此一领域之研究,如Margaret M. Campbell的Critical Theory and Liberation Theology: A Comparison of the Initial Work of Juergen Habermas and Gustavo Gutierrez,New York: Peter Lang,1999,可惜并不成功。本计划也将同时检讨其它著者的成果,并提出批评。)另外,辅仁大学宗教系武金正教授在他的《解放神学:脉络的诠释》一书中(第五章第二、三节),已精辟地论述了解放神学与哈伯玛斯思想之间相互整合的可能性,不过武教授是直接的进入哈氏后期的沟通行动理论中作出探讨,我的工作则往后追溯,回到哈氏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重建”中,尤其是以晚期资本主义此一脉络为探讨的起点和问题意识。
伍、 本课程之教学大纲如下: 一、解放神学的渊源 世俗与上帝:潘霍华论“及龄的世界” (读《狱中书简》、《伦理学》) 私人化宗教的批判:默茨的政治神学 (读《在历史和社会中的信仰》) 解放与历史哲学:布洛赫与无神论者的希望 (读《希望的原则》) 人的解放:莫特曼论十字架神学 (读《被钉十字架的上帝》)
二、解放神学的内涵 解放神学的缘起及其各种面向:处境化问题 (读Gutierrez《解放神学》、武金正《解放神学》) 解放神学的圣经资源 (读布鲁克门《先知的想象》、《旧约的社会阅读》) 解放神学与诠释学:方法论 (读Segundo《解放的神学》第一章) 解放神学与马克思主义:拉美与帝国资本主义 (读Miguez-Bonino《基督教与拉丁美洲的解放神学》)
三、解放神学的重建 问题的转向与重建:晚期资本主义的问题 (读Habermas《合法性危机》) 解放神学与批判理论 (读曾庆豹《上帝、关系与言说》第五章) 以公共为言说的解放神学 (读Tracy《想象的模拟》) 解放神学与沟通行动的神学 (读Peukert《科学、行动与基础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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