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的沿革
梵二提倡的革新,最显而易见的莫过于弥撒礼仪,包括采用本地语礼仪经文,举行弥撒时主祭面向信友(versus populum),以及相应的教堂内部安排,尤其是祭台的位置。许多原来紧贴着墙壁的祭台被移离,让司祭可面向信友站在祭台后,信友如今可以“看见”司祭究竟在祭台上“做”什么!信众不再是消极静止的观众,人人都有自己的任务,大家忙过不亦乐乎!这岂不是梵二所期望
的“积极参与”(actuosa participatio;《礼仪宪章》14)?
《礼仪宪章》(Sacrosanctum Concilium, 1963)颁布五十年后,在这个革新的背后我们要问:这一切变更是否都符合梵二改革的精神?本文要集中讨论的议题是:“面朝东方”(ad orientem)或所谓的“背着信友”举行弥撒,是否不合梵二的礼仪精神?这问题是《礼仪的真谛》(Der Geist der Litugie. Ein Einführung)作者拉辛格—教宗本笃十六世在他所著的书中提出的(中文版 54-56,59-66 页)。
细心翻阅《礼仪宪章》,却找不到规定祭台要脱离教堂末端墙壁,让司祭面向信友举行弥撒的条文。那么这看似礼仪改革最鲜明的例子,究竟从何而来?原来关键在于1964 年9 月26 日教廷圣礼部颁布的《大公之中训令》(Inter Oecumenici, 91):“设立祭台时,在可能范围内,应尽量使它与墙壁分开,以便司祭等易于环绕行走,并能面向会众举行感恩祭。再者,祭台的位置,应是整个信友团体注意力自然集中之处。”这项建议全文载于新修订的《罗马弥撒经书总论》(Institutio Generalis Missalis Romani, 2002, 299)。虽然这只是一项建议,但却予人有规定面向信友举行弥撒的错觉。
《罗马弥撒经书总论》多处暗示司祭朝向祭台(而非信友)的可能情况:举例说:“主祭面向会众(ad populum),伸开双手,从所列“致候词”中选用一式,向会众致候”(124);“主祭回到祭台中央,站着面向会众,邀请会众祈祷,伸开双手念:各位兄弟姊妹,请你们祈祷……”(146);“主祭继续伸开双手高声念:主耶稣基督,祢曾对宗徒们说……。念毕,主祭面向会众祝候平安,
伸开双手念:愿主的平安常与你们同在”(154);“主祭默祷完毕,行单膝跪礼,手持于该弥撒中祝圣的圣体,在圣盘上,或在圣爵上,举起,面向会众念:请看,天主的羔羊……”(157, 243)。这些条文显示:司祭作这些行动前,有可能是朝向祭台,而非面向信友。为此,司祭“面朝东方”举行弥撒,从来不在禁止之列!
这里所说的“朝向祭台”(ad altare),其实与“面朝东方”(ad orientem)有关,为了进一步明白“面朝东方”举行弥撒的问题,我们尝试从圣经、神学、历史及考古多方面作探讨。
三项别于犹太教的重大革新
《礼仪的真谛》一书,指出基督徒举行崇拜时,在三方面有别于犹太人:
1)不再面向耶路撒冷,改为面朝东方;
2)在教堂东端(拱壁Apse)竖立祭台;
3)福音宝座(读经台)取代了经柜。
这不仅是建筑上的创新,更是对圣经的理解和神学所使然。我们先看这三个革新有什么意思。
1)犹太人不论在什么地方祈祷,都面向耶路撒冷,这似乎是充军时期开始的,至少在希腊时代便是如此。大概写于希腊时代的《达尼尔先知书》清楚告诉我们:先知在巴比伦“向着耶路撒冷,(...)每天仍照常三次屈膝跪拜,祈求称谢自己的天主”(达6:11)。直到今天,犹太人仍面向耶路撒冷祈祷;那些身在耶路撒冷的人,便向着圣殿山祈祷。在“哭墙”(犹太人称之为圣殿西墙)
祈祷的人,表面虽然朝向东方,其实是朝向圣殿。
a)对基督徒来说,“东方取代了耶路撒冷圣殿,(...)太阳代表基督,祂是天主荣耀临在之所(shekinah)。”基督徒朝向东方祈祷,是要“向着那升起的旭日。这并不表示基督徒崇拜太阳,而是宇宙万物要把基督表达出来。”
圣咏在歌颂天主法律时,亦赞美天主的创造,形容“太阳活像新郎一样走出了洞房,(⋯)由天这边出现,往天那边旋转”(19:6-7)。被喻为东升旭日的基督,就是这位新郎,“他在白冷由童贞圣母的洞房出来,向全世界放射他的光芒。”为此,“在初期教会中,朝着东方祈祷,被视为一个宗徒传统,”意即从宗徒时代已开始的做法。
b)面向东方祈祷还有很深的神学意义,“面向东方”:
1. 代表注视基督,他就是天人合一之所;
2. 表达我们祈祷的基本基督论方式;
3. 从末世论的角度来看基督论:即走去与“前来的基督”(the coming Christ) 相遇,迈向未来的历史,到那新天新地。
c)基督信徒朝向东方,有时还向着十字架来祈祷:
1. 默1:7 引用匝12:10 的话说:“看,他乘着云彩降来,众目都要瞻望祂,连那些刺透了祂的人,也要瞻望祂,地上的各种族都要哀悼祂。的确这样。亚孟。”(参看若19:37)
2. 玛24:30 也记载了主耶稣说的这句话:“那时(在末日),人子的记号要出现天上;地上所有的种族,都要哀号(匝12:10),要看见人子带着威能和大光荣,乘着天上的云彩降来(达7:13)。”
3. 那被钉的人子的记号,就是十字架,如今已成了复活基督的凯旋标志,因此,十字架与朝向东方这两个象征融合为一。
2)教堂东端拱壁(Apse)竖立祭台,这是犹太会堂所不能有的特征,因为只有耶路撒冷圣殿内,才可以举行祭祀。“你们应在上主你们的天主所选定为立自己名号的地方,奉献我所吩咐的一切:即你们的全燔祭、献祭、什一之物、献仪,以及一切向上主许愿应献的礼品”(申12:11)。这个“天主所选定的地方”,即日后的耶路撒冷。
值得注意的是:
1. 祭台代表身为东方旭日的那一位,进入了聚会的团体内,使这团体通过已被基督撕破的帐幔,超脱自身的现世樊牢,参与逾越奥迹,由这世界“逾越”到天主那里。
2. 拱壁内的祭台明显朝向东方,同时又位于教堂的东端。
3. 犹太会堂内的焦点是那代表约柜的经柜,最终指向耶路撒冷圣殿。如今祭台以一个崭新的方式,实现了昔日圣殿所预示的。
3)犹太会堂的经柜,在基督徒的教堂仍然保持不变,但有了一个重大的革新。福音书取代了梅瑟法律书(Torah),只有它才能解释法律书的意义。基督说:“梅瑟是指着我而写的”(若5:46)。代表“约柜”的经柜,在基督徒的教堂中成了福音宝座。教堂内有了两个神圣地点:祭台和读经台。
圣道礼时,会众围绕在读经台或与它相关的座位四周,这座位即主教座,它很自然地取代了昔日会堂内的梅瑟讲座。圣道礼后,站在主教座四周的信众,随着主教走往祭台去,然后在一声“请转身向主(Conversi ad Dominum)”的号令下,大家跟主教一起转身朝向东方。
所以,初期教堂中的礼仪,有两个地点。首先在教堂中央举行圣道礼。信友围绕着“高座”(bema),即安置福音书、主教座和读经台的高台四周。感恩礼则在教堂拱壁的祭台上举行,信友“站在周围”。大家与主祭一起朝向东方,向着那将要到来的一位。
教堂建筑的发展给我们的启示
对上述的阐释我们自然要问:我们今日作公共祈祷时,是否也应面向东方?还是任何方向也无关重要呢?在教堂的建筑方面,是否也应把祭台置于拱壁处?举行圣祭时,司祭和信友是否都应面朝东方呢?
《礼仪的真谛》的作者承认:为配合圣道礼和圣事,教堂建筑的准则,并非一成不变的,但每个新发展和重整都先要问:什么才是符合礼仪的本质。我们确可以在任何地方祈祷,而且我们可以在任何地方接触到天主。天主普遍存在的思想,是基督徒的普世观,而这普世观是源于天主启示:所以祈祷时转向那位曾对我们自我启示的天主,这是十分恰当的。由于天主摄取了一个身体,进入
了这个世界时空,所以我们祈祷时——至少在公共的礼仪祈祷时——应以“有身体”的方式,及以基督为中心的方式向祂说话。
希罗式的矩形廊柱大厅(Basilica),是早期基督徒教堂仿效的模式,我们可从这种建筑的规模、发展和考古研究,为“面朝东方”的议题找到一些值得参考的地方。
公元前一世纪的罗马建筑大师维特鲁威(Marcus Vitruvius Pollio),曾写下《建筑十书》(De Architectura. Liber Decem),是古典建筑精髓所在。他在卷四第五章讨论到神庙的朝向时说:
1. 有关诸神庙宇的朝向,应取决于以下原则。如无障碍作出选择,则神殿(temple)及供奉于内殿(cella)的神像,应朝向西方,好让前来奉献礼品及牺牲的人,对着殿内的神像时,是面向日出之方;前来许愿的人也是一样。如此神像就看似从东方走出来,垂视前来祈祷及献祭的人。
2. 若神殿的选址不容许这样做,那末布局的原则便要作出改动,好让人从神殿的位置,更易看见全城风貌。此外,所有建于河边的神殿,都要像在埃及尼罗河两岸的神殿般,朝向河岸。同样,建于大路两旁的神殿,都应让路过的人看见,并可正面致敬。
一段来自叙利亚文译本的《主耶稣基督遗训》(Testamentum Domini Nostri Jesu Christi)的话,俨如一份教堂建筑手册,当中也提到主教座及祭台位置,对我们明了古代基督徒教堂的规格和功能有很大帮助。天主教叙利亚礼宗主教拉哈马尼(Ephrem Rahmani),于1899 年把他所发现的叙利亚文抄卷译成拉丁文。
教堂应有三个大门入口,以象征圣三。祭衣室(diakonikon)应设在右门右侧,让人能够看到感恩礼祭品及献礼。堂外应设有前庭(atrium),四周有回廊(portico)与祭衣室相连。前庭内应设有洗礼堂(baptisterium),长21 肘,如众先知的数目,阔12 肘,如奉派宣讲福音者的数目;这洗礼堂有一个入口,三个出口。教堂还应有慕道所(catechumenium),也可用作驱魔所(exorcisterium),它们应位于教堂范围内,好使慕道者在那里能听到读经、属灵赞歌和圣咏。
应把主教座(thronus)置于东方;在其左右有司铎(presbyteri)的座位,右边是较资深及负责宣讲者,而左边则是新晋者。主教座应独自高出三级,因为祭台(altare)也要设在那里。堂内应分设左右侧廊(portici/ aisles),一个为男人,一个为女人。
各处应点灯以作象征,并适于阅读。祭台应以洁白的细麻布作帷帐,以保持洁净。洗礼堂应同样围上帷帐。殉道纪念小堂(prothesis 圣物室)内,应设置座位,让司铎与执事长(proto-diaconus)和读经员(lector)能坐在那里,登记献礼者的名字,或他们所代表的献礼者的名字。这样,当主教举行奉献礼时,读经员或执事长便可读出他们的名字以兹纪念,好让司铎和信众为他们献上祈求。因为这也象征天上的情况。
殉道纪念室附近的司铎位置,应设置帷帐。礼品所(chorbanas)和库存室(gazophylacium)应靠近洗礼堂。读经台(ambo)应稍离祭台。主教府应设在前庭附近,年长寡妇的寓所也是一样。司铎和执事的寓所设在洗礼堂后面。女执事应留在上主殿宇大门附近。教堂附近还应设有宾馆,让执事长款待旅客。
大部分拜占庭教堂建筑,仍沿用朝东献祭的设计,但在罗马却出现了些微不同的布局。主教座位被移至拱壁的中央,因而祭台被搬到中殿去。这似乎就是九世纪时拉特朗大殿(Lateran)和圣母大殿(Mary Major)的情况。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地势环境所限,圣伯多禄大殿(St. Peter)朝向西方,(祭台不能设于东端,因为大门入口设于该处)所以主祭若要按基督徒传统,与信众一起朝向东方的话,他便要站在信众后面,看着信众。为了避免这情况,信众遂面向西方,令司祭与信众彼此相向。在六世纪末,圣伯多禄大殿的祭台,已移至接近主教座,让主教更多时间站在圣伯多禄的陵墓上,以表达出在诸圣
共融中举行主的祭献。
为了尊重这区的墓地,建筑师要解决一个极复杂的环境问题,因为这地正处于梵蒂冈小丘的斜坡上,另方面,这工程也意味当局要发出御令,禁止人们继续在这个露天坟场埋葬死者。但多个世纪以来不同宗教的人都共用这墓地,而且根据古罗马的法律,除了最高权威(pontifex maximus 原指大司祭而言)出于特殊理由而颁发谕令外,任何人不得触犯墓地或坟墓,因此事关重大,不可轻举
妄动。
即使还会有人怀疑伯多禄确被埋葬于此,大殿的选址却能给我们进一步佐证:假如不是为了这里确实是伯多禄坟墓所在,君士坦丁皇帝的工程师们为了防止地下水的渗入,一定会另选一个较适合的地点,决不会坚持在这个满布墓冢的山坡兴工。
原来的大殿规模非常宏伟,前面可能建有一个(特为忏悔者而设的)前廊(narthex),教宗西里修(Siricius 384-399)在任期间把它改建为一个宽敞的四边形柱廊庭院(quadriportico),中央有一座为洁礼用的水泉。中殿(nave)两旁各有两个侧廊(aisles ),以石柱分隔着,大殿祭台后的弥撒间(presbyterium)前建有左右耳堂(transept),使大殿平面呈拉丁十字形状(直长横短),以后许多大殿都采用了同样设计。
昔日罗马许多教堂建筑受到伯多禄大殿的影响,今日梵二的礼仪改革,竟采纳了这有疑问的模式,并按它发展出一套礼仪形式的新思维来。主张这样改革的人认为,祭台应按圣伯多禄大殿的标准模式来安置,即要“朝向信众”(versus populum)举行感恩祭,好让司祭与信众彼此看着对方,形成一个举行礼仪的团体圈子。这似乎是误解了罗马大殿及其祭台位置的意义。
此外,还有些人以为,朝向信众举行礼仪应是最原始方式,且是最后晚餐的原始方式。这想法是全无根据的,那只是对古代餐宴的一个误解;不论那是涉及基督徒餐宴与否。没有一个基督徒初期的餐宴,会众主席会面向着参礼者的。他们全坐在或斜倚在C 形或约呈马蹄形的餐桌的凸面,另一面常是空置的。
以上对教堂建筑的历史发展初探,让我们明白“面朝东方”举行弥撒,在可能范围内,常是教会所选择和坚持的。与这传统刚相反的是犹太教传统。犹太人的帐棚节,有一个晚间灯火通明的庆典,《塔耳慕得》(Talmud)对此有很生动的描述。肋未人组成乐团,在通往圣所前庭的尼加诺尔门(Nicanor Gate),站在那里的十五级台阶上奏乐,这十五级台阶相应《圣咏集》的十五首“台阶
咏/登圣殿歌”(Shir ha-ma’alot 咏120-134)。
在妇女庭院中有一个很特别的游行仪式,人们先朝着圣殿的东门(即丽门)列队前行,到达那里时,便齐齐掉头朝着西方(即向着圣所)诵念说:“我们的祖先曾背向上主的圣所,他们正面向东方朝拜太阳(则8:16),我们的眼目却注视着上主(咏123:2)。”
犹太人很小心,以免圣殿掺杂了异教崇拜的成分。约史雅王曾彻底净化宗教,洁净圣殿内一切异教物品:“君王废除了以前犹大王派定在犹大各城,和耶路撒冷周围高丘上焚香的僧侣,以及向巴耳、太阳、月亮和黄道带,并天上万象焚香的人。(…)又将以前犹大王在上主圣殿门前,靠近太监乃堂默肋客住宅的廊房里,献于太阳的骏马除去;也用火烧掉了奉献给太阳的车辆”(列下
23:4-14)。犹太人视“面朝东方”为太阳崇拜的行为!这是基督徒与他们的两极分别。
结论:教堂的现况
在现代教堂建筑和礼仪实践上,这些连系已被弄得模糊,甚或完全被遗忘了。这点正好解释,为何司祭与信众祈祷的共同方向,竟被标签为“面壁”或“背着信众举行”,因而被视为荒谬和完全不能接受。每一世代都应重新发掘和表达出礼仪的本质。
为使礼仪回复原来应有的面貌,《礼仪的真谛》的作者提出了以下的建议:当祭台离信众太遥远时,可把祭台移近信众,那必然是件好事。只要把祭台按传统复原至中殿(nave)和司祭席(presbyterium)的交汇点上便可。
清楚区分圣道礼的地方和圣祭礼的地方,也是重要的事。因为圣道礼涉及说话与回应,所以宣读者与听众间作面对面交流,那是合乎情理的。在答唱咏中,听众把所听到的深化,带到自己心内,再转化成祈祷,以作回应。
另一方面,在感恩经时一起转向东方,仍是重要的。这并非礼仪的一个偶然属性,而是本质上的属性。看不看见司祭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大家一起看着主基督。
既然十字架与基督徒崇拜有着密切的关系,代表着基督的逾越奥迹,及那要来临的人子的记号,在举行礼仪祈祷时朝向十字架,尽显基督徒崇拜的末世期待特性,所以在无法令教堂或祭台面向东方时,可以把十字苦像放在祭台中央作为替代。信众应望着十字架上(复活)的基督,作为真正的东方(Oriens)。
对基督徒来说,朝向东方表示人祈祷时,是面向东升的旭日,即指向耶稣基督的逾越奥迹,祂的死亡和新的升起。东方指向世界的未来,及在救主最后来临时的一切历史的总结。所以时间与空间,在基督徒祈祷中,互相连系。空间成了时间,而时间亦可说有了空间的特性,进入了空间。正如时空交织,历史与宇宙亦然。按太阳订定的宇宙时间,成了人类时间和历史时间的代表,朝着天
主与万物、历史与宇宙、物质与精神的结合而迈进——换言之,就是朝着以天主作照明的新城迈进。这样,时间遂成了永恒,而永恒也被安排在时间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