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毅》555期(2009年10月)“牧者心声”栏援引刚恒毅枢机语:“教会是本地的,让中国人把教会看作自己的,不是外国的。”八十余年后的今天,这句话仍很现实,天主教在国人心目中还是“洋教”,令人不可思议!年前回国探亲,一位初识的亲戚突然发问:“舅公,信仰宗教,为何不信我国的佛教,偏去信那洋教?”当时我只好回答:“天主教,中外都称‘公教’。天下为公,就是天主教不属某一国家,各国的天主教,至一至公,普世大同;正因为如此,每一个国家的天主教在其本国就是‘自己的’,绝非‘洋教’。至于佛教,追本溯源,实属‘洋教’:你知道‘西游记’吧?唐僧去取经的天竺印度,远在国境以西。但佛教在中、印高僧精诚相互参证下在中国文化框框里取得共存同荣境界,民间认同更为积极,视为中国宗教。”后来,突然想到“红楼梦”刘姥姥在大观园面对省亲别墅的情景,叹为观止:
刘姥姥一见(省亲别墅)便道:“嗳啊!这里还有大庙呢!说着便趴下磕头。众人笑弯了腰。刘姥姥说:“笑什么?这牌样的字我都认得,我们那里这样的庙宇最多,都是这样的牌坊,那字就是庙的名字。”众人笑道:“你认得这是什么庙?”刘姥姥便抬头指那字道:“这不是‘玉皇宝殿’?”
真是神来之笔,寥寥数语,儒、释、道三教合流的情况跃然纸上,呼之欲出。佛教中国化蔚然成风,不仅学者首肯,民间更公认为中国宗教。
天主教传入中国,有三个阶段。首推唐代的景教:唐贞观九年(635年),天主教内的一个支派---聂斯多略派的阿罗本由唐太宗敕派仪队迎入长安,称“景教”,流行中国二百余年,唐会昌五年(845年)遭禁绝。有关文献以“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最负盛名,聂斯多略派自外于正统天主教,仅是自保,传教则力有不逮:景教徒力图迎合中国文化,未能如愿,一遭禁绝,即告式微。
第二阶段系四百年后的“十字教”,由方济会士循丝路来华,受蒙古可汗礼遇,传教事业至为顺利,世祖忽必烈1279年灭宋后建立元朝,尊蒙贬汉之风未改,天主教称“也里可温”,孟高维诺于1307年受命为北京总主教。当时北京已改名大都,但教宗的任命状仍称汗八里,其脱离我国主流文化如此,元亡,天主教随即消灭。
第三阶段:明末清初,耶稣会士利玛窦,汤若望,南怀仁相继来华,他们都学贯天人,向慕中国文化,宣扬天主教义,广采儒家经典,这种传教方法可与最初数世纪运用希腊及罗马的哲学法律知识类同,亦与佛教立足中国之途径相仿。我们仅举康熙诗联:“无始无终,先作形声真主宰;宣仁宣义,聿昭拯济大权衡”,“森森万象眼轮中,须识由来是化工,体一何终而何始,位三非寂亦非空,地堂久为初人闭,天路新凭圣子通,除却异端无忌惮,真儒若个不钦崇”,即可窥见一斑。奈何传教士中意见分歧,利玛窦自己指定的继承人龙华民即主张废除“天主”、“灵魂”等名词,以拉丁文的译音取代:“陡斯”、“亚尼玛”。1628年,利玛窦卒后十八年嘉定会议竟接受龙华民建议,更议决敬祖祭孔为迷信。八十余年后爆发的中国礼仪问题实滥觞于此。而中国礼仪问题实质上宣告教会排斥中国文化,视之为异端邪道,简直敲响了传教事业的丧钟。此后我教会的命运不绝如纆,危殆已极。其续命汤竟待不平等条约来提供,“洋教”遂深入国人心目,洗刷谈何容易。
我们翻阅主徒会刘嘉祥前会长编著的《刚恒毅枢机回忆录》,犹有余悸。刚恒毅枢机毕生献身天主教传教事业,尤其在其使华期间,苦心孤诣,排除万难,力求改变中国天主教的形像,祛“洋”皈正。他如何运筹帷幄选任国籍主教,如何折冲尊俎摆列强干预教案,如何开导传教士摒弃“殖民”心理,从速加强国籍神职的培养,在适当期限内嬗让本地神职,如何提倡中国艺术为教堂建筑及圣像增加光辉,丰功伟业,更仆难数。
上列种种之“如何”,费尽多少心机,无可测量。但基本上必须从中国文化与基督教义共融于一炉着手。回忆录中语重心长:“孔、老哲学中敬天思想与公教教义不谋而合,公教教义可使中国优良的思想、习俗予以超性化”(161页);“耶稣要我们作世界的光及地上的盐,给不同的听众用不同的言语去往训万民。圣保禄用人文思想,把听众引到‘未识之神’,初期教会伟大护教学者辈出,教父们与圣师们的学识与启示并行不悖”(194页);“罗马帝国倾覆,在那片废墟上,来自巴勒斯坦的首批传教士,播下了基督思想的佳种。……基督教会,吸收了外教的人文精华,创造了新的文化”(265页);“皈依教外人时,绝不可让他们脱离自己的国籍或文化”(268页);“基督救赎和成义的思想,与希腊伦理及宗教的思想绝不相同,不过,后来希腊的文化给基督的教义,提供了详尽的解释,使基督宗教脱离了以色列的文化……,这一切在说明传教士必须掌握民族的本土文化,予以基督化后,使之成为信主的入门”(297页)。刚恒毅枢机的遗志不能让它尘封。他死不瞑目,可是遭殃的却是中国天主教,万万不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