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我为雷焕章神父画一张贺年片,为什么说雷神父而不说震旦中心?一位年老的日本“先生”──禅师──如此为东方和西方下定义:东方以人为中心,西方以制度为中心。制度的改变,改变西方人的思想与行为,但改变不了东方人对一位先贤,一位师友的忠心。伯多禄对主的回答:“主!惟你有永生的话,我们去投奔谁呢?”──倒真是东方的精神呢!为此我返美之前一定去拜访雷神父。他为我解释他想要的图样。为我,这不啻一次避静。因为我默想、揣摩、架构这张画,思潮与会意缓缓渗透我的心灵。几个月的时间不算长。捧出来的图样,不是“结晶”(硬硬有棱角的),而是生命。不论看的人反应如何,为我,每一幅圣像都含蕴着流动的生命,从一位年高德邵的耶稣会士传到一个画家心中的生命。
今年,为能完成一套中华殉教圣人像(川广一带三十多人),我未能去看雷神父。返美后才写信给他。他的回信是以国际快递寄来的,寥寥三四行,颤抖的手写的法文:“我建议您描绘玛利亚的脸,一张唯一无二的,微笑的脸。”
这是雷公第三次要圣母微笑的脸了。第一次,我的灵感来源是阿弥盎圣母堂历史上第一尊微笑的圣母像,第二张,圣母和圣婴相视而笑。雷公称之为(天人之间互相交换的)“第一个微笑”。这微笑为人世打开了多少悲欢离合,多少生命与死亡。现在,我要把雷公第三次要求的微笑描绘在纸面上,这又是怎样的笑容呢?
我立即回到露德的山洞前面。瘦小苍白的伯尔纳德面对她称之为“aquero”(中文可以说“这个么”)的显现,感觉到的却是那样的温馨。 “一位小小的小姐,包围在炫目的光芒中,看着我,对着我,对着我微笑”。 “她身穿白衣,腰系蓝带,披白头巾,脚上各有一朵黄玫瑰花,手中有一串玫瑰念珠”。显然,穿着配带很不寻常。但那“小小姐”本人并不特异。她的年纪不比伯尔纳德大,也是十四岁吧?说的不是法文,不是拉丁文,却是路德的土话,伯尔纳德听得懂的唯一乡俚口音!这位住在旧监狱中,挨冻受饿,从未受过重视的女孩,现在却被这位“小小姐”称呼“您”! “她向着我微笑,伸过手来”……伯尔纳德是受宠若惊吗?不,她爱上了。母亲禁止她返回山洞,她可是非去不可,因为“aquero”有话要她去传达给大人物们。为伯尔纳德,圣母的吸引力正是她那份和蔼、谦逊,“她跟我说话像跟一个‘人’似的”!奇怪的是,一连串的显现结束后,伯尔纳德再不留恋玛撒毕艾尔山洞,却一心一意的进入修院,服务、受苦。圣母的微笑催促我们去奉献生命,却不鼓励我们抓住她的裙脚拭泪。
假使问我有没有遇过同样的经验,我要说:“有!”就是三四年前和教宗圣父对话的十多分钟。他的穿着,真不寻常。但他的谦逊,腼腆的微笑,清脆的“谢谢你!”那张“圣婴耶稣的脸”(他的仇敌神学家如此讥讽他秀丽的外表),看透人心的大眼睛,伸出来的手臂,和──那矮小的身材,是多么的温馨,但最奇怪的是,分手后,我决不再有恋栈之心,却巴不得回到台湾,加倍工作……
凡复制的露德山洞圣母,都是一式一样。文艺复兴时期维纳斯的鹅蛋脸,飘扬的衣服与腰带,contraposto的双脚,头向天上扬着,并不理会祈祷的人群。听说伯尔纳德见到第一尊圣母十分生气。为我,若不是光启出版社要我翻译“奇迹的露德”,对露德一直感觉距离。主要的原因,竟是那尊圣母像。
以一颗艺术家的心,我认为耶稣和圣母一定非常俊美可爱,但不必符合希腊的“古典”标准。他的美,特别在于屈尊就卑,让身材接近我的身材,年纪接近我的年纪;脸上的微笑,不是“将就你”,“容忍你”,而是“尊敬你”。这是一个既勇毅又羞怯,既明朗又含隐,既靠近又有距离,似乎是命令,其实是请求的,代表天主圣三,又代表全教会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粲然一笑……
但愿我的画笔,能表达其万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