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托名作品而言,可以说又有“全托名”和“半托名”之分。一般说来, 早期的审美作品基本上是“全托名”的作品,所谓“全托名”作品意指无论是该作品的作者、 编者还是出版者都假托他人,如《或此或彼》第一卷作者为A,第二卷作者为B或乔治.威廉,编者则是维克托.埃里米塔(Victor Eremita)编。而“半托名”作品多为中期的哲学作品,这些作品的作者尽管不是祁克果,但他或者是编者,或者是出版者。 如《非科学的最后附言》的作者是约翰尼斯.克里马库斯,出版者为祁克果。我们会注意到,凡托名克里马库斯或安提-克里马库斯的作品---后者的作品也可以不被看作是哲学作品,祁克果均或者是出版者,或是编者。如《基督教中的实践》, 作者是安提-克里马库斯,编者则是祁克果。总体说来,“半托名”作品相比“全托名”作品而言, 与祁克果自己的思想关系要更密切一些,或者说祁克果愿意为它们负起更多的责任。
除了对上述已发表作品所作的分类外, 祁克果留下的大量日记与文稿今天也构成了他全部著作的一个重要类别,是其思想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 尤其当人们想了解祁克果在托名作品中想要表达的思想含义时,或者与托名作者的观点相对照, 人们想要了解祁克果自己对此问题的看法时,祁克果的日记是人们唯一能够参照的依据, 它给人们留下了解开这个思想迷宫的钥匙。
我们当如何看待祁克果的作品这一巨大的思想矿藏呢?无疑对其作品的看法, 与人们对祁克果本人的认识紧密相关。在祁克果去世半世纪后, 当这个思想矿藏逐渐为人所发现和挖掘时,随着人们对祁克果本人理解的不同,人们阅读他的作品的方式也会不同,同时对其作品的侧重亦不同。美国学者戈文斯( David J.Gouwens )分析了历史上人们阅读祁克果的不同角度。
首先,最早一代的祁氏学者,如瓦尔特.劳瑞(Walter Lowrie), 把祁克果的作品读成他的自传,尤其是以自传的眼光来看祁克果的托名作品, 力图透过其中的“伪装”或隐晦,读出祁克果自己的生活经历,包括情感骚动以及思想挣扎,他与瑞金娜.奥尔森(Regine Olsen)婚约的破裂,他与他父亲的思想冲突等。这种读法的基本前提是,祁克果作品是其个人生活经历的间接交流。但正如泰勒(Mark C. Taylor)所指出的, 此前提的一个基本结论就是:祁克果自己的生存成为他作品的主要关注对象。 果真如此吗?泰勒对此是反对的。 祁克果自己也认为,“诗人”是要开启生活经历中的“可能性”和“理想性”,但“其个人自身的现实则不是合法的文学财产”。 我们下节会对此作出分析。
其次,在“二战”后存在主义流行以来,祁克果主要被当作“一种类型的哲学家”,其代表如科林斯(Collins)和汉内(Hanney)等,他们侧重祁克果的哲学著作,从中读到的是祁克果本人对西方传统哲学问题的某种立场和论证, 尤其是从中找到了一种新的生存存在论的端倪,而将他的其他著作看作是次要的或不成熟的。 我们可以从祁克果对象海德格尔这样的存在哲学家所起的影响中,切实地看到这种阅读方式的重要。 这种阅读的角度在我国的祁克果研究中也基本占据了主流。 但如果把祁克果仅理解为这个方面,那么这种阅读方式的基本前提是:将祁克果等同于克里马库斯, 并且将克里马库斯的著作当作是祁克果最主要的著作。这种看法显然和祁克果自己对其作品的作法有冲突,即没有重视祁克果所刻意安排的托名和署名作品双系列同步出版的用意。
第三,随着巴特以及“新正统神学”影响的扩大, 作为“新正统神学”的肇始者,祁克果被看作是“一种类型的神学家”,典型代表有路易斯.都普瑞(Louis Dupre)和阿诺德.卡姆(Arnold Come), 他们更为重视的是祁克果的署名作品,或者是后期基督教类的作品, 认为其中基本上谈论到几乎所有的神学问题,并对主要的神学概念都有自己的理解。不过, 正如人们认为祁克果不是一个通常的哲学家一样,人们也认为他与一般的神学家有别, 因此从神学角度去阅读他的人,主要是从历史描述的或比较的途径去研究他的思想, 同时也注意到,其中所包含的强烈的辩证因素, 确实使其神学的思想难以和其对西方传统哲学思想的反思区别开来。
最后,在后现代的思想背景下,祁克果被看作是“一种类型的诗人”, 这种角度可以被看作是对哲学读法的一种反动。影响较大的有路易斯.麦凯(Louis Mackey)等, 他认为祁克果的作品基本上是文学的,并进而认为,唯有通过文学批评的途径,我们才有可能进入他的文本, 否则就不会把祁克果作为祁克果来理解。 然而, 正如罗伯特(Robert C.Roberts)所批评的,祁克果作品的意向并不是指向他自己,而是指向读者。 与此文学批评相关的解构主义的读法则走向了另一极端,即认为托名作者的使用为下述立场提供了理由:反对只有一种权威的读法。 这种读法的基本前提在于:就祁克果的全部作品而言,不存在一个整体的作者意图。然而,这明显与祁克果的观点相悖。 祁克果在《观点》中多次强调,必须将其作品作为一个整体来看, 这也是他写作《观点》这部著作的主要原因。 这种支配了全部作品的整体性意图尽管不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先设计,但它对祁克果来说却逐渐成为一个事实。
本研究把祁克果看作是一个宗教作家或宗教思想家,这一点正如他自己在《观点》中所自我认同的:
我过去是并且现在仍是一个宗教作家,我的全部著作都与基督教相关,相关于如何成为一个基督徒。
因此,把他看作一个宗教作家,符合他自己对自己作为一个作家所具有的任务、 责任或意图的概括。这里所谓“宗教”或“宗教思想”主要是相对他思想和著述的目的、论述的方式或结构而言的。首先,正如祁克果自己所言, 他全部著作不仅有一个整体的意图,而且这个意图是宗教性的,“因此整个作品,作为整体来说, 由始自终是宗教性的,这点任何人都能看出来,如果他想看到的话,他也必须看到”。 这种宗教性具体地体现在他全部著述所关心的核心问题就是个人如何成为一个基督徒。其次,与上述整体意图相关,祁克果论述的方法是复调式的, 即同时从基督教外(以克里马库斯为主的托名作家们)的生存(存在)论立场和基督教内(他自己或安提-克里马库斯)的信仰立场来关注这个问题。正是这种复调式的特点, 使得祁克果既不纯粹是一个哲学家,也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神学家, 而只能被称之为是一个宗教思想家,“宗教”一词在这里便与教内教外的辩证关系关联在一起。因此,从这个角度去看祁克果,则能更全面地把握其作品的整体结构。
在祁克果的复调论述结构中,一个很重要的维度就是他托名于克里马库斯的生存论的维度。他代表了祁克果思想中从哲学角度对宗教问题的关切和思索。从这种角度对宗教一般的思索和论述构成了祁克果的宗教哲学思想。祁克果将其称之为对宗教A的论述。当然,在托名于克里马库斯的作品中,在生存论的层面上除了对宗教一般所作的论述外,更集中的论述是对他所关切的那种特殊宗教---宗教B或基督教---所作的论述。从这个层面上看基督教,祁克果所关注的个人如何成为基督徒的问题就表现为:个人如何成为单个的人的问题。这两个问题在祁克果的思想中可以说是同一个问题。限于本论文所关注的“个体问题”,本文会较多地偏重于托名作者克里马库斯的生存论维度。
第二节 祁克果托名作品的意义
祁克果与其作品的复杂关系主要体现在托名作品这个系列, 祁克果与其托名作品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历来是分歧最多的地方。
在出版他的第一部著作《或此或彼》时,祁克果确实刻意地“伪装”了一番,甚至连其中不同作者的手稿都是请不同的人手抄的, 因此《或此或彼》在发表后没人能猜测出他是真正的作者,直到祁克果自己在1848 年专门为此作出说明后, 人们才知道。 在1848年发表的《非科学的最后附言》书后所附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明”中, 祁克果声明前几年所陆续发表的《或此或彼》、《恐惧与颤栗》、 《不安的概念》和《生活道路的诸阶段》等七本书的真正作者是他本人,但他同时声明, 这些托名作品与他“无关”,它们只是各自托名作者所要说的话, 就像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所说的话并不代表作者本人的看法一样。他只在法学或文学的角度对这些作品负责。 “这些东西的确是我写成的......但是,在托名著作中,没有一个词是我的...... 如果有人想要从这些书中引述某些段落的话,我希望并祈求,他能帮我个忙,不要引我的名子, 而直接去引相关的托名作者的名子”。 这样就出现了一个似乎矛盾的现象:一方面他专门声明他是这些著作的真正作者,另一方面,又郑重宣布其中的话不是他自己的。 正是这个矛盾使人们去对他托名作品的理解带来了分歧,不过, 也正是这个矛盾关系使得他的作品同时展现出某种迷人之处。他小心翼翼地与自己的托名作者及其作品中的人物保持着距离, 他生活中他们中间,他与他们对话,他也评判着他们。一方面他象是一位导演, 在导演着一幕又一幕活灵活现的思想剧,另一方面,他又象是一位观众、舞台监督和评论家。
每当人们在阅读祁克果的托名作品时, 总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他为什么要用托名发表他的著作?对此,人们通常的解释可归为“伪装说”和“角色说”。 科林斯在分析祁克果使用托名的原因或动机时,涉及到了这几个方面。 科林斯认为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考虑祁克果使用托名的动机。首先,科林斯认为托名的使用是出于个人的动机, 尤其是《或此或彼》、《恐惧与颤栗》及《重复》这三部早期著作, 是祁克果以某种“伪装”的方式写给瑞金娜.奥尔森的,希望能就解除婚约的事给出一种说法, 并求得某种谅解。 如果说在早期写这几部著作时确有这个实际背景,那么,在瑞金娜出嫁后,这重因素也就微不足道了。但早期的祁克果研究者,如瓦尔特.劳瑞等,由此推广开来,想在祁克果的所有托名作品中读出他个人生活的经历。 因此对托名作品的一个自然结论就是:它们不过是祁克果个人生活的“伪装”表现。这个说法显然是片面的, 不符合祁克果个对此的说法。其次,科林斯认为托名是出于对真理的表达和交流所需。按照科林斯祁克果的生活是如此地冲突,因而形成了如此冲突的立场和观点, 以至只能使用不同的托名作者,让他们个体化为不同立场的代言人,才能表达出真理的全部, 形成有意义的交流。这就是“角色说”的基本观点,不同的托名作者只是代表了祁克果某一方面的立场,而这些“角色”的全体才是一个完整的祁克果。 如果“角色说”所指向的仍然是祁克果本人,他的冲突、部分或完整,那么在这一方面, 它就仍与“伪装说”存在着同样的问题:没有指向读者,而这才是祁克果本人所祈求的。就这后者而言, 科林斯所说的第三重原因或许是最为接近的,即宗教的原因。按照祁克果, 他所处的基督教世界实际上生存于幻象中,即仍以审美的方式把握基督教的意义, 在梦想与幻想中与善发生着关系,而在实际生活仍旧以习惯的方式为人处事。要想把处于这种幻象中的人们唤醒过来, 只能让不同的托名作者把不同的生存方式展现出来,才能使人们得以看见自己的处境, 这就是所谓间接交流的方法,
不,一种幻象永远不能被直接地除去, 从根本上说只能是以间接的方式。如果所有人都是基督徒不过是一个幻象,如果真要对此作点什么, 那么就只能是间接地去作,不是由那些大声声称自己是不同一般的基督徒们来作, 而是由那些众所周知不是--甚至他自己也承认自己不是--基督徒的人来作。
从最后这个方面看来,祁克果所以使用托名作者的主要原因不是出于他自己的原因,而是出于或指向读者的。他正是为了要拉开他自己与作品的距离, 同时也是他与读者的距离,为的是不想让人们的注意力转向作者,转向作者的经历、兴趣、信念或观点, 以免让作者的观点、声望或权威影响了读者的思考,才使用了托名的方式。 按照美国学者威斯特弗(Westphal)的分析, 祁克果这种让作者本人从文本中隐去的作法,可以引出这样两个结论:首先,作者不过是他自己文本的一个读者。祁克果自己就说:“我只是作为第三者来看待这些作者的,只是作为读者来了解他们作品的含义”。 换句话说,托名性是拉开作者与其文本的一种手段,使作者的角度转化为一个阐释者, 而非其意义的创始者。祁克果在其他地方也多次说到,他的作品实际成为“我自己的造就书”, 让他因为是这些作品的读者,而使其慢慢得到成长。其次,读者是这些文本的合作者。 由于作者与文本距离的拉开,读者只能独自面对文本,独自去寻求它的意义。 这种情况由于多个托名作者的出现而被加剧了。每个托名作者都表达了一种生存的方式, 或者某种的立场与观点,这些立场往往是相互冲突的。没有一个所谓“客观”或“中性”的结论, 这在读者心中造成了一种紧力,促使每个读者必须要靠自己去寻求某种解决。 5/24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